千夜阁 > 玄幻魔法 > 攀龙 > 第7章 杀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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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岁的余牧决定杀人。

    他花了数年时间小心翼翼打磨出来的石匕此刻贴肉藏在他的腰间。几个时辰之前,当他带着老头儿的破烂卷轴从酒窖地下河沿着阴暗的抛尸坡道爬上来之后,他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对着石壁又细心打磨了一次。

    就像远古之前的人们准备从洞窟中出去那危险的天地之间狩猎一样慎重而严肃。

    然而奴童余牧要做的不是狩猎,而是先去杀了监工头子徐秋收,替好友氾胜之,也替他自己,以及不知道多少惨死在他鞭子抽打之下的可怜奴童。余牧回想起当年关系要好的一个长相颇为俊美的奴童被酒醉的徐秋收和一干监工狞笑着拖到房间里的场景,他的尖叫和哀嚎至今仍然会盘旋在余牧的脑海中。也有素来干活勤快乖巧听话的奴童被徐秋收等人拿绳子捆住双手悬吊起来当做靶子,拿石块站在几丈外投掷,击中得分,击不中的就罚酒一杯。奴童最后被活生生砸死,是他和氾胜之抱着奴童血肉模糊的尸体扔到抛尸坡里。

    酒窖里每一天都有血腥和黑暗上演,这么多年以来,年少的余牧对于生死已经早早麻木。

    但麻木不代表没有追求,恰恰相反,少年的心里渴望活着,不仅仅是生存,而是为了能够在未来更好地活着。

    许多幸运的修行弟子天生得天独厚,自出生便屹立在尘世之上的世界,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也有俗世中的富贵人家子女一生享尽荣华富贵,而这个出生凄惨境况艰辛的少年命运却远比常人晦暗惨淡。余牧深深知道,自己穷尽一生去努力追寻获取的,可能是旁人出生就能拥有的东西。

    但是他不可不追。

    少年的心里从来没有过怨恨,他只是沉默地长大,冷静地遭受奴役和苦难,在汪老头带给他看到过的那一抹越尘世的风景里,他心有希冀,但他更擅长的是将那些孩童美好的念想悄悄地掩埋。

    如今他将要沉默着去杀人。

    监工头子徐秋收平时都待在酒窖二层靠近地窖铁门的几个房间里面。自从结印复活之后的汪老头给余牧的常年指点,余牧早已对屹立在尘世众生之上的那令人心驰神往的修行界有所了解,那个凶神恶煞的虬髯汉子体在其他酒窖里的奴童见之即小心低头避让而行的时候,余牧很早就在暗处观察着徐秋收的一举一动。

    譬如余牧知道,徐秋收每日都会饮上一斤本地特产的桃花酒,若是在赌桌上颇有得利,心情愉快舒畅之下往往会再饮上几壶粗劣的黄酒直至烂醉。徐秋收生得一副健壮的好体魄,最近一年的暗中修行运周天吐纳之下,呼吸绵长,相对魁梧的身形步伐愈显轻盈,这一切余牧都看在眼里,他猜测到大概是道门给了徐秋收某种修行法子之类的好处。然而余牧并不有多少畏惧,徐秋收在酒窖中作虎作猖许多年,全然没有如余牧一般的小心谨慎。余牧觉得很多事就像这酒窖里四处可见的老鼠一样,越是放肆不自知的,越容易被奴童们一下捕捉剥皮烤肉。在不知不觉之中,余牧的眼界还是心性已经渐渐甩出这地窖里其他奴童甚至其他同龄人一个层面之上。

    汪老头儿结印复活的两年里给上一印悉心关照的这个奴童讲述过很多,他意外地现这个福源浅薄命格凄惨的少年有一种令人难以道清的性情和气质,少年明明极为普通平凡,然而在这平凡普通之下却看不清少年的心思与情绪。老头儿修古老艰深的轮回长生法门,修为境界并不高深强大,但是他活得实在太过长久,见过太多太多的人,更见过无数修行界中冒出来的天赋异禀的青年才俊,有的生来亲近天地大道,年纪轻轻便踏上十重天的境界,天生命脉磅礴异象频现,能与天地共鸣感应。也有背负冥冥命理运数晗气运夺势而出者,自幼便获奇遇福泽,继承神奇高深的法门或千古不见的神兵秘宝,修行路上一路扶摇直上。

    与这些每一个时代最为惊艳夺目的年少天骄相比,余牧就像是尘土中的蝼蚁。而有一天,这个蝼蚁一般的少年跟他说,要去一个遗存不知道多少万年的古局中搏杀一个未来,去逆天改命的时候。老头儿哪怕再是讥笑,事后竟然现除去调侃,他竟然没怎么想到过余牧很可能会死在里面。就连见多识广的老头儿也说不清道不明为何余牧能给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个悲苦凄惨的少年似乎永远都极为平和安定,既不是源于强大而带来的有恃无恐,也不是饱经沧桑看淡尘世的淡漠,老头儿想了很久都没明白,明明一个饱受疲劳饥饿折磨的少年,为什么能给他身边的人带来这么强的信任感?似乎不管什么事,只要是他想去做,那么便一定能行。

    这个小奴童的信心到底来自何处?老头儿想不明白。直到很多年以后的一次碰面,当命脉已经开始衰败,灵海渐呈枯寂的老头儿看着那个已被无数人视为传说更畏如神魔的男人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时,那个早已不是少年的男子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说道:“因为你曾经说过,一个人来这世间走一遭不容易,倘若有想要去做的事,想要追求的东西,那一定要去做去追。哪怕再难再苦也好,若没有拼了一切去试试,结果怎么样谁又能知道。你也说,反正那时我是一条贱命,死了不就是变成埋到土里而已,成了或许就博出一个前程。而且我一直觉得……你其实是相信我能够做到的。所以,我也有信心去试上一试。”

    老头愕然,随后放声大笑,数年之后老头儿在北海某个宗门的洞天里安然逝去。

    只是如今的余牧,还只是那个卑贱如尘土的少年奴童。此刻他在黑暗的酒窖洞道里飞快地穿梭,余牧的步伐极为灵敏,偶尔有在角落里疼痛呻吟或者熟睡的奴童,余牧藏在微弱烛火照亮不到的黑暗里奔走而过时竟不带出半点声响。儿时的记忆磨灭,从有记忆开始就成长在这片阴暗不见天日的地下的余牧练就了双极为锐利的眼睛,浓厚的黑暗里身形依旧稳健如奔走白昼之中。头脑里正在不停计算着即将生的一切,他熟知酒窖入口正殿铁门到地道深处那口水井是七百三十二步,随徐秋收一道的监工一共有三名,真正有威胁的却只有徐秋收一个。

    酒窖监工隶属东海道门俗世杂役,俸禄在这远离大6诸国的小岛上已经算高,加上酒窖内枯燥乏味,终日除了喝酒就是赌钱。监工们本身就是督查者,更是为所欲为,所以除却徐秋收之外,监工的身体气力都不咋样,可能还略逊常人一筹。

    监工宽敞房间的烛火明亮,这会儿除了两个坐在远处洞道中聊天喝酒的监工之外,屋中只有徐秋收一人。

    余牧对徐秋收的作息和行动了如指掌。

    三十丈。他从腰间掏出短小的石刀,虽说是刀,但却更像一把匕。

    二十丈。余牧微微弯腰腰,好似一头猎豹一样地开始奔跑冲刺。

    十丈。近在门前,余牧深吸一口气,抛却心中的一切杂念。

    小绳子,好好走上那通天大道,或许就此天各一方此生不再遇,珍重啊,看着兄弟我即将割下徐老贼的人头为你践行。

    余牧破门而入。

    他看到那个魁梧壮硕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盘膝而坐,一双粗壮有力的手掌朝上摊开。一脸虬髯的徐秋收听到门外动静,大概以为是哪个手下又喝醉了,并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睁开双眼。

    余牧向前一步跃起,高高举起手中石刀向虬髯大汉的后颈刺去。

    一股头皮麻炸开的剧烈危机感袭卷而来。徐秋收刹那间双目圆睁,下意识地侧身举起双臂。

    石刀深深刺进徐秋收挡在脸前的粗壮手臂里,徐秋收瞬间出一道如猛兽般的嘶吼,猛然一挥将余牧甩开。

    看着手臂上那把快刺入骨髓的石刀又怒又惊,他何时吃过这等亏?当他看到胆大包天的刺杀者竟然是来自酒窖里一个如同牲畜一般卑贱的奴童时,徐秋收的脸色极为复杂,有尚未褪却的暴怒,也有一丝惊慌,更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这个奴童,徐秋收认得他,似乎是叫余牧,平日里性子安静,再是打骂都是低头沉默的木头性格,没想到今天突然暴起刺杀监工,想做出酒窖千年未有过的行径。

    徐秋收的脸色变幻之后归于平静。他眼神冰冷至极,手臂上猩红的血液不停涌出,他好似未觉,只是冷酷地看着余牧。

    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徐秋收握手握住手臂上的半截石刀,咬牙用力,一下把扎在手臂里的石刀拔出,随之出一声巨大的痛苦低吼。

    余牧从地上爬起,冷静地看着已经陷入愤怒的虬髯男人。他心中有一丝苦涩无奈,他没想到徐秋收在修行之后,对危机瞬间爆的反应竟然极为强烈。

    现在他陷入了极为危险的境地,他将不得已与体魄强盛的徐秋收当面搏杀,或者说,只是被杀死而已。余牧想要正面搏杀已经开始感应天地气息的徐秋收,难度无比巨大。

    徐秋收快步冲向余牧,完好的右手五指张开像余牧的脑袋拍去。余牧反应无比迅,一个伶俐的侧翻躲开了这当面的杀招,只感觉一股劲风从耳畔袭过。然而余牧的身形跃起躲避这一掌时,徐秋收盘起右腿膝盖狠狠地从下往上顶向余牧的腹部。

    这一下避无可避。

    余牧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后掠去,又一次狠狠地撞向墙壁。腰腹处传来一股剧烈无比的痛感,余牧来不及仔细感受这撕心的痛苦,整个人全然一缩,像一条泥鳅一般灵活地又躲过迎面而来的一拳。

    他弯腰飞快地往前一冲,从地上拾起那把带血的石刀。

    徐秋收狞笑了一下,这不过是一个瘦弱灵活的奴童,除去那下偷袭,不然完全没法给自己带来半点威胁。手臂上的疼痛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更加暴戾,他决定慢慢虐杀这个胆大至极又不自量力的少年。

    余牧凝视着眼前如山岳一般魁梧的男人,心中全无杂念,他自己都没有现,自从破门而入的那一刀开始直到现在,自己全神贯注地沉浸在战斗之中。徐秋收的几下狠厉杀招度极快,常人已经是难以反应,更别说要在每一下动作做出的瞬间自己也做出应对。然而余牧不知为何竟然躲过了那些悍然蛮横的攻击,只是这个细节,房间里搏杀着的二人都没有现。

    余牧决定不再被动躲避进攻,所以他反手握刀,冲到徐秋收身前。

    像鸡腿又像一轮弯月的石刀反握便成了石钩。

    余牧横举石钩,微微斜着身体,两步一踏钻到徐秋收腋下,以一个极为怪异别扭的姿势刺像徐秋收的肋部。徐秋收现这一刺自己几乎无法规避,他怒吼一声,流血的手臂猛然下坠,用手肘砸向余牧的后背,想要逼迫余牧后退。

    然而余牧的石钩没有半点犹豫,眼前徐秋收的动作在自己眼中仿佛变慢定格,房间里的空气似乎也在缓慢流动,他没有抬头看那袭来的一击,他也不去想这充满蛮横力量的一肘会不会砸碎自己瘦弱的脊椎。

    少年只是决绝地刺出这一钩。

    石钩也是石刀,出刀只为杀人。

    然后那仿佛从天上坠下的一股巨力击中了他的脊梁。

    余牧眼前一黑,喉咙一股呛人灼热感,忍不住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倒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余牧看到了徐秋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的震惊,他看到那把石刀已经全部埋进他强壮的身体里,只露出一小截柄,鲜血肆意地往外喷洒。徐秋收的心脏被石刀刺中,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踉跄了俩步,低头看着少年,他想一拳砸向这个少年,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徐秋收健硕的身躯轰然倒下。

    他的双眼开始模糊,他没有看明白这一刀是怎么刺进自己胸里的,他不甘心,他还有大好的前程要去奔赴,他还有雄心壮志尚未达成。他在尘世里苟活到如今,还没有向这个残酷之世展现出他的獠牙。

    可是世界开始渐渐黯淡下来,他再也看不到余牧,看不到烛火照得昏黄的房间,也想不起再要站起击杀那个瘦弱的少年。他的眼前浮现出了记忆里那一条熟悉的灰暗小巷。一间石壁上爬满青苔的破旧小屋里,总是有男人散漫地从里面提着裤子出来。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小心翼翼地躲在墙后面看着那些男人跟着母亲进屋,然后再从屋里出来,最后走到巷子的尽头离去。等到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他快步冲进屋里,他看到一个瘦弱不堪的女人衣衫不整地呆呆坐在床上,苍白和衰老的容颜上带着说不明白的凄凉和疲倦。她看到了她的孩子,艰难地露出一个微笑,总是那么宠溺慈祥地眼神望向他。

    她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于是男孩向她跑去。

    然后一切崩碎幻灭变成了一片空白。一股巨大的无力和昏睡感向他袭来,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要如此莫名其妙地死去。

    徐秋收轻声喊道:“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