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武侠修真 > 天一录 > 33 自今别道分情,君子心可堪一问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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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师道:“救返他之后,吾带他去天庭受封,先安排个山神之位与他,着他镇守一方,远离天宫,待吾儿与邱水豪成婚之后,再将他召回,如此既使他为吾所用,也可免去吾儿麻烦。”

    应可语道:“女儿听从父亲安排。”又向烈风瞥了一眼,道,“父亲打算如何救治他?”

    天师沉吟道:“听吾儿说他三魂七魄俱散,恐怕召回不易,但尚不至于无法可想,此事吾要请教老君。吾儿一路劳累,暂且休息一阵。至于烈风,可将他带入静室安置,待为父回转再告知你对策,为父去也。”话音刚落,化作一道金光冲天而起,消失天际。

    应可语目光追随,道一声:“父亲慢走。”见天师已然远去,遂抱起烈风,转回天道宫后进,来到一间独门独栋的小屋前。

    这屋是专门的静养休憩之所,设有法界隔断外界声响。之前若非功法修为即将有重大突破,需要潜心修行,应可语绝不会踏足此地。因屋内除一张石床外再无他物,如此简陋的环境加上没有半点声响,若非静心打坐,在屋内呆不上一天就要发疯。

    应可语曾在天师的建议下试过功法突破后不急着出屋,而是呆在屋内什么也不做,因此知道那滋味绝不好受。原来当一人独处万籁俱寂时,起初尚能感到独处的宁静与轻松,会静静地想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人或事,可随着时间推移,一种莫名地焦躁便会悄悄滋生,使人尝试着弄出一些响动,无论是拍手跺脚还是自言自语,至于这样做是想将恼人的情绪驱散还是想将心底莫名的空虚填补,谁也无法说明。若是有足够定力压抑焦躁情绪,能忍受那无声空间带来的空虚,那么接着就会渐渐感到恐惧,那是一种害怕被遗弃甚至被遗忘的感觉,继而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种种负面情绪纷至沓来,使人癫狂。

    光是失去听觉就已是如此使人不堪忍受,要是五感俱失,长期一人独处,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应可语不敢去想。

    在见到烈风之前,应可语曾不止一次担心他会不会因为身处地狱而变成一个满身戾气,心胸狭隘,思维异常的人。甚至自己接近他的举动也会变得危险万分。

    但天师曾说过:“烈风受祭前一百年跟随烈长空生活,受祭后十年由九重天照看,所谓三岁定终身,烈长空和九重天都是一时之雄,烈风怎可能是个阴险小人,长老会对他的迫害只会磨练他的生存技能却不会改变他的人格。”

    见到烈风后,印证了天师所言无差。

    尤其是这段时日和烈风相处,她清楚地认识到烈风是个很特殊的存在。他可以独立,但不拒绝援手;他有傲骨,但却很谦卑;他重视成功,但不害怕失败;他并不热情,却也算不上冷淡;他难说温柔,却从未见过他发怒。

    天师指出他是因为自己受伤所以才愤而拼命时,应可语其实并不以为然,她见识过烈风的冷静,也知道烈风看重大局,就像算计那鬼时,单听了云震天一句话就拟定了对策,还把自己也瞒过了,平白哭了一场,之后被那鬼将计就计,反陷身缚生牢中时,他也不见慌张。一线天被夺,他阻住那鬼退路时所用的招数分明是项籍的穷煞罡气,虽然自己不明白他到底是如何学得的,但却知道即便自己当时没有对他加以庇护,那缚生牢也奈何他不得。

    可当应可语再次自问为何他会不惜现出本相与那鬼拼个两败俱伤之时,自己也答不上来,在一线天洞穿自己腰间的那一刻,烈风的气息发生了明显的波动,那究竟是像天师所说为自己担心,还是现出本相前气息的正常变化呢?

    应可语推门而入,四周顿时安静下来,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体验。天道宫中并不嘈杂,甚至也没有什么大的声响,但进入静室后,连风声也被隔绝,空气中充斥着一种足以使人感觉不安的静。

    应可语将烈风放在室中唯一的一张石床上,低头看着他毫无知觉的身躯。那俊美的脸庞,高挺的鼻梁从任何角度看来都是如此的生动,谁能想象这是一具损无可损的肉体。

    伸出手去替他撩开紧贴脸颊的发丝,触手处冰冰凉凉,甚至有一些不自然的松软,应可语陡然间心跳加速。

    泪水就这样滑了下来。

    回宫以前,应可语一直在担心天师的态度。虽然这次奉命招揽烈风,但她清楚知道烈风的价值在于他体内那道世间独一无二的龙气。若天师觉得势不可为,放弃烈风而想办法取出他的龙气也会成为摆上台面的一种选择,即便对于龙气被取出后是否威力犹在以及应该如何使用等问题连天师本人也不明了。但幸好天师并未贸然选择放弃,而是去找老君商量救治之方,应可语深知三清的道行深不可测,虽然烈风看上去已经与死无异,但只要三清肯出手,必定还有一线生机。

    放下第一件心事,第二件心事又涌上心头。自己为了说服天师救治烈风,谎称他已归顺仙家,但若是他真被医好了,这谎言势必会被揭穿,到时候该如何应对?若是烈风坚持不肯加入仙籍,甚至一言不合引天师震怒,那真是甫出狼窝,又入虎口,想想也觉得头疼。

    但虽然头疼,应可语却隐隐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因为她内心深处实对烈风有一种莫名的信心,即便他眼下无知无觉,但当他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仙坛时一定能适时做出最适合的判断和决定,那正是他多年来在长老会的迫害下所磨练出的本事。

    这两件事如秤砣一般压在她心头,直到现在第一件事已有着落,第二件事也未必成真,那她为何落泪?只为有第三件心事。

    由小到大应可语都有一种感觉,除了天师是真心对她好以外,仙坛其他人对她的态度都是若即若离。这种感觉很没来由,她曾想过也许是父女亲情本就比其他感情更深,也许是天师对她近乎溺爱,导致她贪心不足。但细思之下却又并非如此,因为有另一个人也曾给过她这种感觉,那就是太子。

    太子与应可语初见时正好六十岁,那正是凡人已垂垂老去,但仙家却茁壮成长的年纪,称得上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太子对她并非百依百顺,反而时不时地也会捉弄她,惹她生气,那多半是因为他没有凝聚先天元胎,心智尚未健全,但她却能感觉他对自己的关心爱护已用尽了一个孩子所有的能力,这感觉同样的没来由,但她就是知道。以至于后来听说太子为了要凝聚先天元胎而无限期闭关时,还大哭了一场,数天都闷闷不乐。

    所谓少年心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人转眼已两百年没见,在凡间偶然相遇时,应可语虽然心中充满惊喜,但早已没了儿时那特殊的感情,只是像普通的故友重逢,及至再次分别,内心也没有太大波动。

    自太子之后,应可语再也没有结交过知心朋友,所以如今整个仙坛可以交心的人只剩下了天师一个,可是现在为了烈风,她生平第一次欺骗了真心敬爱的父亲。

    因为烈风是不同的。

    招揽烈风的计划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提出,那时她便听说姬玉尘下旨要项籍约战烈风,但是被项籍借故压下,这一延便是二十年。直至一年前,天师告知她希望由她出面招揽烈风时,她既惊讶又激动,因为这是从小到大第一次天师准许她迈出仙坛,更料想不到会有如此重任交托给她。

    自那之后的一年时间,她几乎一直在研究有关烈风的资料,虽然有些秘密在她看来很不可思议,但对天师而言,要得到最新最全的情报并非难事。在对烈风有了详细的全面的了解之后,她主动找天师商量招揽的对策,最后听从天师的建议,借姻缘论施展美人计。

    令她有些费解的是天师竟然会建议她从姻缘入手,因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天师有多鄙视甚至是痛恨姻缘一说,他曾不止一次大骂鸳鸯谱胡编乱造,骂月老胡乱牵线,误人不浅。但正因天师肯摒弃成见提出如此建议,她才相信从姻缘入手一定是一条快捷有效的途径。

    原本事情大可以照计划稳步实行。如果她没有因一时的好奇而使得整个行动节外生枝。

    某一天,她悄悄摸进了姻缘殿偷看了鸳鸯谱。

    很自然的,她看到了烈风的名字,那名字一点也不难找,因为它就写在应可语三个字的旁边,两个名字之间有一条红线相连。简简单单,任谁看过一眼也能牢牢记住。

    要说一个从小到大从未出过仙坛的小女孩最不缺什么,那一定是好奇与幻想。好奇驱使她看到了最不该看到的结果,而幻想令她走上了最不该走上的路。

    未来夫君,自己废寝忘食研究了数个月的人会是自己的未来夫君吗?起初的数天应可语一想到这个叫法就会面红耳赤,但渐渐地她的未来夫君变得生动起来:他可以肉身毁废,但一定是个绝顶高手;他可以沟通有碍,但一定善解人意;他可以攻城掠地,但一定不喜争斗;他可以擅使阴谋诡计,但一定不是阴险小人。总而言之,他应该是一个有着无数缺陷的完美的人,那才是她鸳鸯谱上天定的未来夫君。

    恍惚数月,接天台之战如约开启,她也终于亲眼见到了烈风,“活生生”的本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还是不幸,她想象中的未来夫君是一,那烈风就是一,她想象中的未来夫君是二,那烈风就是二,绝没有丝毫偏差,一切契合得令人乍舌。

    在那一刻,她终于看透了上天的游戏,烈风和项籍交战是注定,她被派遣是注定,了解烈风是注定,偷看鸳鸯谱是注定,自由幻想也是注定,而所有的这些注定都在幻想与现实合而为一之时显露了真身——天意。

    所谓天意,那非只是普通的指引,且是不可违的指引。当她与烈风共处数日后,不可违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不想违。

    可是不想违天意,那就必须违神意,应可语知道就算自己成功说服烈风加入仙籍,天师也不会允许二人结合。所以她想逃,和烈风一起逃,哪怕要离开她最敬爱的父亲,她深知以父亲对自己的宠爱,是绝不肯责怪自己的。

    问题在于烈风的态度。

    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她犹记得烈风曾说过“无论你是天真无知,还是好奇作祟,我都极承你这份情。”承情?承什么情?怎么承?烈风没说,她不敢问,生怕得到一个不想要的回答。她原寄望于与烈风再多一些交流,甚至利用浮生台帮他修复肉身,从而使两人更亲近。但人算不如天算,希望未达成不说,反而因烈风的伤势,使她不得不重返仙坛。这次回来犹如飞鸟入笼,没有帝释天的旨意,她休想再跨出仙坛一步。

    从今往后的日子也将回到最初的轨道,半年后她会和水师之子邱水豪订婚,来年便要出嫁了,那时候再回想起烈风,她是会淡然一笑还是会像现在一般心如刀绞呢?

    不知不觉间,应可语早已泪流满面,在床前跪了下来,趴在烈风身上无声哭泣,白皙纤细的手指在烈风身上写道:“倘若我再多一点勇气,倘若我肯开口问问你,一切会否不一样?你离开妖界,我离开仙坛,我们不去妙山仙岛,只去一处没有人烟的荒地,任谁都寻我们不到,茅舍土坯便是广厦豪庭,日升日落便是最好的风景,轻言细语便是最美的温馨。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我开口问你,你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