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武侠修真 > 天一录 > 第七章 莽汉翻身嫌计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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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间的冬才有些冬的样子,鹅毛大雪漫天飘落,天地一片苍茫,百观城银装素裹,宏伟中更添一份瑰丽。

    蟠龙居的院中百花早败,只有数枝寒梅迎风傲立。雪花朵朵散落,落在枯枝上的,斜斜勾住,摇摇欲坠。落在隐龙池中的悄然融入池水,只引起池面微微波动。落在东方异掌心的凝而不化,傲然伸展自己的六翼,仿佛要重新翩然飞起。

    项籍一袭青色长袍,在蟠龙居内抚案而坐,右手掌一册《太白阴经》。

    从午时等到黄昏,东方异没有丝毫不耐烦。

    败给九重天之前,项籍一直自负凡间第一,以武为傲,对才人智士嗤之以鼻,常说“学文者不过能记得姓名”。东方异与他是总角之交,一直以来受他重视颇多,可东方异清楚知道他心中对自己文人的身份一直不以为然。

    若不是一百三十年前那一败令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今日的项籍恐怕仍是一介勇夫。

    对东方异来说,不论何时回想当年的战况,总是那样清晰如昨。在那之前他从未想过有一种力量可以达到如此境界,没有毁天灭地的声势,没有绚丽撩人的招数,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压迫感,仿佛这力量已与天地融为一体,呼吸间便已达收放的极致。他从未见过项籍败得如此之快,败得如此平淡,确切的说,在那之前他从未想过那个不可一世的项籍也会败。前一刻仍在大言炎炎,后一刻已是双目泛白。称雄凡间四百年的第一高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就在那一刻,东方异的脑海中深深印下了那个令他永生难忘的名字——九重天。

    而当所有人都以为项籍将会从此一蹶不振之时,这个昔日目中无人的蛮夫居然破天荒的躬身向他求教,顶住外界种种舆论的压力,收敛锋芒,韬光养晦,甚至在君位继承权的争夺中亦向姬玉尘俯首称臣,如是修身养性,一晃便是一百三十年。外人不明所以,以为项籍不复从前之勇,可东方异心中深知,项籍修身养神,以文证武,武道修为不知不觉间已步入凡间从未有人到达过的九重天境界,以此修为,足以傲对当世。

    面对那个刚愎自用,不可一世的项籍,东方异并非没有想过逃离,但最终并未选择放弃,因为东方异心中对他实在存有一份敬仰。这份敬仰之情是因为他将凡人修行不为仙的这一新进思想发扬光大,为现世凡间高手的层出埋下了伏笔。也正因如此,东方异追随他至今,见证了他的蜕变,从百年前的凡间第一高手,到如今的凡间第一高手,名号未曾改变,分量已是天差地别。

    自那以后,东方异见到他在读书时,不论多久都会在旁等候,而不去打扰他。像今回一样,即使在雪中一站几个时辰,也是甘之如饴。

    项籍终于放下手中书册,向东方异招了招手。东方异快步进入居内,身上雪花迅速蒸发,等他立定时,已了无痕迹。

    项籍起身走到门口,负手向外看去,悠然道:“还没找到夜星寒吗?”

    东方异拱手道:“近日来我已将所有可能之处寻遍,就是不见他下落。”

    项籍叹道:“唉,是我太过自负,竟以为他会主动来见我。早知如此,在他出妖界之时便该将他截着,一入凡间,再要寻他,当真如大海捞针。”

    东方异道:“以他的脾性,除非我们能在绶师山脚将他拦下,否则无论凡间妖界,都一样寻他不到。”

    项籍苦笑道:“说的也是。唉,转眼已经百年了,架子还是那么大,非要我去请他不可。我现下纵是有心,无他的行踪也是枉然。眼看决战在即,若还寻他不到,我只有打一场硬仗了。”

    东方异叹道:“输又输不得,赢也赢不得,这一战委实令人大伤脑筋。座上当真认为找到夜星寒便会有转机么?”

    项籍信心十足道:“有。其实我若只是想要安然度过此关并不难,但若想趁此机会扳倒姬玉尘,除他外更无第二个人可以助我。”

    东方异道:“东方一直不明白,座上将王命硬押后二十年,执意要等夜星寒出山才下战书,莫非早年和他有过什么约定?”

    项籍微微一笑道:“若说有,那也是我和九重天之间的约定。他当年一瞪之力只是废去我一甲子功力,而非取我性命,我便知道会有今日之事。”

    东方异道:“若是九重天相助,我自然相信事势会大不相同,可只是一个夜星寒……”

    项籍哈哈笑道:“原来东方是对他没有信心。若论武道,九重天虽死,可世上强者纷纭,无论是我或他都不敢妄称第一。可若论王霸之道,当今之世,除他与我之外,寥寥而已。”

    东方异讶道:“他虽是妖界护法,但摘星宫一向只负责情报,与军政均毫无关系,王道一说从何说起?”

    项籍道:“他虽无领兵之能,也未必懂治国之道,却有识人的慧眼与人尽其用的魄力。你看他退隐的百年间,摘星宫强势崛起,叶牙与乌鸦功不可没,他若是当年没招揽这两人,又或是不肯将大权下放,怎会有摘星宫今日的景象。”

    东方异道:“此事倒也不能一言以蔽。座上既然说起王道,当是指他要插手凡间的争斗。妖界式微至此,若此举引来仙家出手,他如何抵挡?”

    项籍大有深意地微微一笑,道:“仙家早已出手。凡间高手辈出,早已不容仙家坐视,否则不等仙妖两界分出高下,我凡间众士便要一统九州了。”

    东方异微微一惊,他虽然早已想到这个可能,但因没有半点凭证,所以始终不曾在项籍面前提起过,不料项籍非但早已料到此事,而且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显然知道一些自己尚不知道的线索。张口便问道:“座上何以如此肯定?”

    项籍右掌一张,东方异眼前荧荧一片,一幅灵气绘成的图卷清晰地展现眼前,东方异定睛看去,画中是一个灰不溜秋的葫芦,乍一看毫不起眼。不解道:“看上去倒是和太公望的酒葫芦有几分相像,只是东方不明白这葫芦有何蹊跷。”

    项籍道:“你不明白也怪不得你,这本是仙家的秘密,虽然外人也偶有得知,但从未流传。这葫芦正是上古传说中陆压道人传世的封神斩仙葫芦。”

    东方异猛然一惊,道:“便是太公望近年来所用的那个?”

    项籍微笑点头。

    东方异沉默良久,道:“如此看来太公望的实力比我们所估计要高得多,北唐四弟恐怕也不是他对手。”

    项籍哑然失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太公望竟是仙家中人,这可料想不到’。由此可见,你早有这番猜测。”

    东方异苦笑道:“座上取笑了。太公望身怀白虎佩,一旦成功解封,我凡间法器便要落入仙家之手,这才是东方最担心的事。”

    项籍道:“可惜我青龙佩不知所踪,若有青龙相助,与姬玉尘大军硬撼时便可减免不少伤亡,否则这一仗纵是赢了,也只是徒伤我凡间元气,给仙妖两界以可乘之机。相比之下,白虎佩只是一件法器,落入仙家之手并不影响大局。”

    东方异肃然道:“凡间崛起不易,若要真正独立,文治武功缺一不可。在武功上凡间已有了自主之力,但文化上受仙魔影响仍多。四象佩乃凡间自古留传的法器,乃凡间武道的象征,若是落入仙家之手,于凡间而言,意味着文化的流失,切不可轻忽视之。”

    项籍正颜道:“东方教训的是。文治之难,正要多多仰仗东方出力。打天下固然不易,守天下更是艰难,只看今日的姬玉尘,我便深明此点。”

    东方异欣然道:“座上明白就好。姬玉尘若有座上的开明,凡间也不会是如今的气象。”

    项籍沉吟道:“眼前首要大事仍是要找到夜星寒,东方不要推辞辛苦,在百观城里再找一回,若明天仍是毫无线索,我再和你商量别的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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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藏睁开眼,只觉头痛欲裂,四下里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左前方仿佛有一点微光若隐若现,似近在咫尺,又似在无穷远处。挣扎着想要站起,“咚”地一声,原本疼痛不堪的头撞上了不知什么坚硬物体,如受锥扎。顿时抱头嘶喊,嘶喊声激荡,鼓动着他耳膜。三藏隐隐觉得自己身在一间密室之中,强忍疼痛,伸手探去,所及处尽是冰凉的石壁,只有那点光亮传来的方向留有通路。

    顺着石壁摸索,一路曲身而行,沿途磕磕撞撞,“叮叮当当”地撞翻了不知多少物事。三藏心中起疑道:“我到此之前,遇上了三个怪人,和他们交了手,那个大高个拿刀砍我,之后的事便没了印象。我莫不是被杀了吧?这里是阴曹地府吗?怎么不见十殿阎罗?别说十殿阎罗,牛头马面也不见一个。唔,或许我修行有成,死后往登极乐,如此说来,此处是极乐世界?”胡思乱想间,已到了光亮处,原来只是石壁上一个鸡卵大小的洞口,三藏凑上前向外看去,只见正值深夜,一弯新月斜挂当空,清冷的月光下,无数山峰像是立于云海之上,壁立千仞,如把把利刃直指苍穹,山峰间烟雾缭绕,雾气流动中却透着一丝诡异。

    三藏忙闭眼合十直念“阿弥陀佛”,心中道:“原来不是极乐世界,是到了地府的刀山了。传闻过了刀山,下了油锅,便赎尽了一生的罪孽,之后便可过奈何桥,转世投胎。”想起自己刻苦修行,死后仍不免要堕入轮回,不禁有些怅怅然。转念又道:“也罢,一切都是命数,我今世修行未得圆满,理该受这地府的刑罚。来世我勤修不辍,说不定便有福缘降身。若来世仍旧不得,我便待再来世,生生世世,终有修成正果之时。”虽然心中如此想,但终究恋恋难舍,不住向洞口张望,心道:“我虽想直面刀山,眼下却被困在这石窟中,对了!既然此处是地府,我便只剩下魂魄在此,可从这小洞中出去。”

    犹豫良久,一咬牙,便向洞口撞去,忽然鼻头一酸,清泪止不住便流出,原来正撞上了石壁。三藏倏地张大嘴,不停地抽着冷气,心中大叫:“死后不是只有魂魄才来地府吗,既是魂魄,如何会痛?”忽然脑中灵光一现,捏捏脸颊,揉揉鼻头,又摸摸额头突起处,虽又不免一阵龇牙咧嘴,但心中欢愉,这确是肉身无疑。如此说来自己未必已死,此处也不是地府。

    一阵凉风从洞口钻入,三藏沉浸在欣喜之中,喃喃念道:“起风了。”忽然肩头被人重重拍了一记,心头猛地一惊:“是牛头马面,原来到此时才来。”

    合十喧一声佛号,道:“佛门三藏,甘受地府刑罚之苦,只愿早日投胎转世,两位仙官,这便走吧。”事到临头,反而杂念不起,心中一片平静祥和。

    “你叫三藏?你胡言乱语说些什么呢?什么一个仙官,两个仙官。谁说我是仙家的?”入耳的分明是一个男孩的声音。

    三藏心虚地问道:“施……那个……你不是牛头马面?”

    “牛头马面?你才牛头马面呢,你祖宗十八代都是牛头马面。本太子玉树临风,潇洒倜傥,清新俊逸,品貌非凡,温文尔雅,淑人君子,有哪一点像牛头马面?”

    三藏一听不是牛头马面来钩自己的魂,胆气又壮了一些,道:“这位小施主,小僧看不见你的模样。”

    “什么小施主,我很小吗?你才是小和尚呢。”话音刚落,一束火苗燃起。眼前立着一个身长不满五尺的孩儿,一张脸虽然稚气尚存,却当真是清逸绝伦,世所罕见,三藏不禁看得呆了一呆。

    那孩儿却先向石窟内看去,立时大喊起来:“天啊,我怎么救了你这么个灾星回来,把我的家当全给砸了,你今生是个和尚,前世定是个强盗!”回头看见三藏,却又笑道,“和尚你长得也不错,当初要不是看你眉清目秀的,我才不救你呢。”

    三藏施礼道:“原来是小施主救了小僧,小僧在此谢过。”

    那孩儿乐道:“小施主救了小僧,这话倒也有趣。”旋又横眉道,“什么小施主,本太子名叫太子,你该叫太子殿下。”

    三藏合十道:“是,太子施主,敢问此地却是何处?”心中却想,“本太子名叫太子,这岂不更可笑。”

    太子怒道:“这里是我家,我的家当全给你砸了,你要怎么赔我?”

    三藏顺着火光看去,这才看清原来所在处是一条狭长的石洞,不过三丈深浅,六尺高低,那孩儿挺起胸膛也不虞撞上洞顶,自己却须弯腰而行。地下满是碎石,想起自己方才碰碰撞撞,也不知打烂了什么玩意儿。

    三藏道:“果然是小僧的不是,小僧诚心赔罪,太子施主不忙动怒,须知嗔于有情乐作损害为性,于修行实有大害,不过太子施主不是佛门中人,小僧这可对牛弹琴了,啊哟,太子施主别误会,小僧可不是骂你是牛。唉,你这一怒,倒和我师傅颇有几分相像。”

    太子听他唠唠叨叨地本已大不耐烦,突然问道:“你师傅有我好看么?”

    三藏道:“小僧的师傅?唔,想必比太子施主要好看些。”

    太子怒气刚生,又听三藏道:“不过她是女子。小僧可不大分辨得清。”

    太子哑然失笑道:“你这小和尚,糊里糊涂的。”

    三藏见他语气松动,忙道:“小僧想要出洞去,烦劳太子施主指点门户所在。”

    太子诡异一笑道:“门户不就在你眼前?”

    三藏一愣,太子指着那鸡卵大小的洞口道:“喏,就从这里出去。”

    三藏脸露难色,比划着那洞口的大小,道:“这……小僧怕是出不去。”

    太子忽然乐不可支,哈哈大笑,拉起三藏的手道:“来吧。”

    三藏只觉浑体一轻,眼前景象一阵迷蒙,重返清晰时,已身在洞外,踏足之处是一道狭窄的石梁。一股强烈的肃穆感顿时涌占他心头。三藏举目四下望去,一望无际尽是高高低低的山峰,不知是不是错觉,其中数座与先前在洞中看时略有不同,不仅高低有异,位置也有微不可察的变化。再看自己所处之地,只是无数山峰中毫不起眼的一座,只是身处山腰,不得观其全貌。不由得“咦”了一声。

    太子见他神色凝重,讶异之色一闪而过。忽然,两人同时抬头向上空看去,只见冷月清辉下,一个身影御剑而立。

    太子叫道:“青谭子,你要到哪儿去?”

    青谭子降下身形,恭恭敬敬地施礼道:“我与大师兄,三师兄奉师命前往凡间观战,我脚程略慢,堕后了些许,却正巧遇上了太子殿下。”

    太子抢道:“观什么战?”

    青谭子道:“凡间青龙座首座项籍奉先与妖界烈日护法烈风相约接天台决战,此事已轰动九州,受关注程度已然超过夜星护法出山一事。太子殿下不去瞧瞧热闹吗?”

    太子嗤道:“本太子才没兴趣看两个俗人打打杀杀的。你要去就去,快走快走。”

    青谭子不忙离去,转身向三藏道:“小师傅法相庄严,举止稳重,修为更是不凡,敢问可是佛门中人?”

    太子急忙道:“什么佛门中人,他是我朋友,只是凡人一个,你别看他是个光头,其实他是天生秃子。”

    青谭子微微一笑道:“太子殿下竟会和凡人结交,更可见这位朋友有过人之处,不知可否让我开开眼界?”

    太子脸色一沉,道:“你再不走我可要动手了。”

    青谭子似笑非笑,施礼道:“太子殿下的拳脚我可消受不起,这就告辞了。”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脚下长剑自然转向,向东飞去。不多时已消失在群山之后。

    三藏看得呆了,道:“世上奇人异士果然所在多有,小僧从未见过有人可在天上飞的。太子施主可知他是何方高人?”

    太子嘴一撇道:“是剑仙门下弟子,属于人仙的一个分支,和天仙相比,只不过是一群不能入天庭的可怜虫在自娱自乐罢了。”

    三藏道:“天仙?”

    太子忙道:“什么天仙地仙的,我可没说过。”眼珠一转,道,“笨和尚,你想不想学飞?”

    三藏一愣,道:“太子施主难道也会飞吗?”

    太子昂首道:“区区御剑术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用剑也能飞那才叫本事。看着!”话音刚落,人已化作一道清风飞离石梁。三藏茫然四顾,正不知太子飞向了何处,对面山头一道青光射来,直抵他眼前倏然消逝,他顺着望去,隐隐看见太子在对山烟雾中招手,忽而又消失不见。

    “怎么样?学不学?”太子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三藏转头正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佩服道:“太子施主法术神奇,小僧愿虚心求教。”太子显然十分受用,哈哈笑道:“那就跟我来。”随即跃下石梁,转眼消失在云雾中。

    三藏向下望去,茫茫云海,深不见底,若是就此跳下,必然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