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武侠修真 > 天一录 > 第五章 前世今生难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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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世间事物多变迁。距离九重天带星寒入妖界,转眼已一百三十年。

    这一日,灵山顶上霞光普照,雷音大殿内一派庄重祥和,僧弥千余人分列大殿两旁,站者站,卧者卧,足有千种姿态,却又各安其位,井然有序。

    左首最上位僧人身材短小,一件破旧僧衣裹住全身,只露出头脸在外,肤色既黝黑,僧衣也暗淡无光,远远瞧去就似一截焦炭,他双手合十,低眉垂目,生机尽敛,仿如一件死物。右首最上位却是一名女子,一身粉色华服,冰肌玉骨,顾盼间美目流眄,雅而不傲,娇而不媚,直有天人风范。殿首老僧高坐莲台,方面大耳,肤色如金,盘膝而坐之际,约有丈余高矮,身后一轮金日若隐若现,正是万佛之尊——大日如来。

    如来喧一声佛号道:“此‘大日如来咒’得于本座正果之时,为佛法之宗,亦是禅功之宗,得此法者化有相为无相,有穷为无穷,一切自在如意。”

    群僧中一人道:“弟子愚钝,请佛祖开导。”

    如来略微点头,转向左首最上位的矮小僧人道:“有劳迦叶尊者。”

    迦叶微微抬头,淡淡道:“师尊在上,弟子勉力一试。”忽然一道金芒如长蛇出洞般自他顶门急窜而出,细看之下,却是一枚枚“卐”字光符连作一线。金芒在大殿上空盘旋而上,众人正暗赞不已,忽见光辉片片,却是光符爆裂,宛如数百朵金花同时绽开。修为尚浅者几乎便要叫出“好”来。

    僧群中一名小沙弥却有另一番想法:“迦叶师伯一息之间化生出八百枚卐规固然了不起,但凭他修为就算化生千枚亦不在话下,师伯就此而止,想来亦未能参透其中奥妙。唔,佛祖说‘虚实相生,以至无穷尽’才是大日如来咒精髓所在,我再试一回。”当下,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真言,一枚卐规从他口中缓缓吐出,绕着双手不停旋转,约莫过了一刻钟,突然变化为两枚,紧接着又化作四枚,继续旋转不已。

    自迦叶试演后,如来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忽然脸露微笑。粉衣女子也微微点头。迦叶合什道:“阿弥陀佛。”

    如来道:“迦叶,观音,三藏。”

    小沙弥一听如来呼其名,忙合什道:“弟子在。”

    如来微笑道:“你三人得我正法,可喜可贺。”

    满殿僧众讶然朝小沙弥瞧去。

    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何谓喜?何为贺?”

    众僧中辈分较长的僧众心中不约而同地一咯噔:“是他!他又来论法了。”

    右首第三位的僧人双手合十道:“禅是喜,达为贺。”

    那个声音又道:“普贤,转眼两百年,何以毫无长进?今日论法,你且作壁上观罢。”

    普贤脸微微一红,不再接话。

    如来暗想:“气息平和,含意内敛,金蝉别辟蹊径,已另得一番修为,实在可贵。难得他此番前来,争强夺胜之意尽去,足见已得证大道。二百年不曾踏足灵山,今日他忽然前来,虽托名论法,却必是为点化三藏而来无疑。”于是道,“阿弥陀佛。三藏,机缘难得,你便以毕生所学与金蝉分说一二。”

    小沙弥合十应道:“是,佛祖。”心中暗道,“竟是二师伯到了。”

    一众僧人纷纷脸露不以为然的神色,暗想:“三藏悟性虽高,但终究入门只十五年,怎能是金蝉子的对手。让他应战岂非自取其辱?”

    “哈哈哈哈……”笑声未已,金蝉子已然现身殿门,向小沙弥望去,道:“你就是三藏?”

    三藏暗想:“平日虽也偶有论法,却都是同门间相互点拨之意,今日可不能轻忽大意。早听说二师伯是昔年佛门出类拔萃的人物,功法修为尚在迦叶师伯之上,我当全力以赴。”低头合十,不敢与他正眼相对,道:“三藏见过师伯。”

    金蝉子还礼道:“金蝉见过师伯。”

    三藏气随意动,浑体金光闪现,喝道:“谁是师伯?”

    金蝉子见三藏倾力而战,欣然一笑,盘膝坐下道:“三藏。”

    三藏手指金蝉子,道:“伯为后来者长,三藏后来,如何为长?”

    金蝉子道:“达者无先后,学者无长幼,师伯师侄皆三藏。”

    三藏猛一跺脚,闷声在殿中回响之际,继续问道:“如此一来,金蝉何在?”

    金蝉子诡秘一笑,道:“三藏在何处,金蝉就在何处。”

    三藏一怔,脑海中立时闪过万千种解法,却深觉无一贴合金蝉子本意。

    金蝉子放声大笑,三藏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猛跳几下,又听金蝉子喝道:“金蝉是三藏,三藏是金蝉,佛有万千法,独取一人传。”

    三藏一时呆立原地,众僧见三藏不片刻即落在下风,不由纷纷摇头。

    迦叶缓缓睁眼,道:“金蝉既要论法,便该正大光明,如此手段,胜之不武,今日论法可至此而止。”

    三藏愕然心道:“我明明抢得先手,却不片刻便落在下风,难道并非我修为不够,而是二师伯弄了什么玄虚?”

    金蝉子嗤笑道:“胜即胜,败即败,有何手段可言。你横加打扰,徒令他精神散漫,又有何好处?”

    如来低声道:“阿弥陀佛,三藏尚未言败。迦叶尊者且勿挂怀。”

    迦叶双目阖起,不再多言。

    三藏正犹疑之际,金蝉子问道:“何谓佛?”

    三藏锐气已失,招架道:“佛渡天下劫。”

    “谁能成佛?”

    “你。”

    “为何是你不是我?”

    “我能渡己,但你能渡天下人。”

    “好!何谓前世今生?”

    “前世之因今生之果。”

    “因果何解?”

    “指天为因落地为果。”

    “指天便如何?”

    “指天则心中常有。”

    “落地又如何?”

    “落地则虚怀若谷。”

    二人你来我往,不知不觉已过百回合。众僧身在局外,分明感到三藏在交锋三十回合便节节后退,却又始终退而不败,竟而支撑到百合之外,纷纷诧异莫名。只觉得三藏的应答并不巧妙,某些关节自己尚更胜一筹,但三藏言语之中前后呼应,时时于关键处自圆其说,却实非自己所能。

    金蝉子道:“天下乱象丛生,人心诡谲,佛欲如何渡?”

    “论因果,使收骄敛欲;释真谛,使明性见理;传大道,使修身归心。”

    “若世人冥顽不灵,佛又当如何?”

    “天下无不可渡!”

    金蝉子微微一笑,道:“如来叫什么?”

    三藏道:“如来叫我。”

    金蝉子道:“如来叫你,为何不应?”

    三藏道:“我本如来,何须自应。”

    金蝉子静默半晌,暗想:“他才悟得大日如来咒,此刻便能加以运用,确是我始料未及。虚实相生,以至无穷尽——师尊这一法理被他略加变化,顿时圆转如意。可惜太过拘泥于法理本身,以致藏头缩尾,大失本意的灵动洒脱。”

    想到此处,脸露微笑,向如来合什道:“师尊在上,弟子败了。”

    如来道:“四百年前你与本座赌胜,一时意气离开灵山,此后两度论法皆受挫而回,今日终能得证大道,本座甚感欣慰。”

    金蝉子道:“佛谓四大皆空,欣慰从何而来?”

    如来合十道:“万相本如来。”

    三藏浑身一震,道:“三藏受教。”

    金蝉子由衷一笑,叹服道:“师尊就是师尊,弟子败了。”

    如来道:“金蝉却非金蝉,你已胜了。”

    金蝉子放声大笑。殿外又一个声音传来:“别再胜胜败败的了,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进去了!”清亮悦耳,却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三藏这才抬起头,朝金蝉子瞧去,见他一身白衣,大袖飘飘,分明一副文士打扮,哪有半分僧人模样,心中不由一动。金蝉子对众僧质疑的目光视而不见,适时转过头来,与三藏四目相接,三藏立时心神失守,隐约觉得眼前之人与自己相识已久,却想不起他的姓名。待得清醒之际,金蝉子已然失去踪影。

    金蝉子下了灵山,转头向身旁白衣女子道:“你是道家传人,原是不懂我佛家法理,方才论法实为佛门创立至今一大盛事。”见白衣女子愀愀不乐,更无心听他说话,于是又道,“其实他尚未出山,你又何必急在一时。”顿一顿又道,“你想去凡间,这便去吧。”

    白衣女子脸现惊喜道:“师伯让我一个人去?”

    金蝉子淡淡道:“去吧。”

    白衣女子急忙拉着金蝉子衣摆,跳道:“多谢师伯。”话音甫落,向东径直掠去,不片刻,却又返转身来,追问道:“师傅那儿?”见金蝉子笑而不语,重又喜上眉梢,蹦蹦跳跳地离去。

    金蝉子仰望长天,静立回首,前尘往事一如昨日。

    他忽然开口道:“你如今多大年纪?”

    身后三藏的声音道:“弟子今年二十有一。”

    金蝉子又问道:“你父母是何人?”

    三藏道:“弟子自小为师傅抚养,不知生身父母。”

    金蝉子道:“不曾问起过吗?”

    三藏道:“既入佛门,俗世种种何须再理会。”

    金蝉子眼神迷离,戚然道:“既是如此,你又何必跟来。”长叹一声,转过身去,双目神光暴涨,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深深注进三藏眼中。三藏不由得退后了两步,身躯微微发颤,脸上神情变得复杂难明。

    良久,金蝉子敛起神光,道:“因果对应不爽,抑或一种因可结出百种果?这是我与师尊最后一次交手,只论正法,不分胜败。”转身又道,“不识灵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三藏,下山去吧。”说完举步离去。

    三藏呆立原地,各种思绪纷至沓来,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半空里一声暴喝:“三藏!”

    三藏猛然惊醒,慌忙应道:“弟……弟子在。”

    “佛祖着汝下山应劫,九九难满之日,方为汝重返灵山之时。”

    三藏一听如来之名,长出一口气,略略心安,暗想:“原来是我命中该当此劫。”于是合什道:“有劳使者,三藏谨遵法旨。”

    那使者又道:“此去若有难处,可去落伽山寻观音尊者,但切不可因此怠懒畏缩。此劫虽属定数,但于此时到来,却有些蹊跷,其中凶险旁人难以分说,盼汝好自为之,早日功成返山。”

    三藏一心净,百念清,合什道:“阿弥陀佛。”又朝灵山拜了一拜,转身毫不逗留地离去。

    自修行以来,三藏一向只在落伽山与灵山间往返,几时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信步所至,对周遭一切都感到新奇而有趣,不时驻足,如此走了月余,已入凡间领土。凡间幅员广大,三藏自西南而来,所经之处虽属西极地界,却因临近蜀山,因此始终不见人烟。

    这一日,来到一处平原,放眼望去,蓝天白云之下,绿波层层逐动,三藏心怀大畅,于是垂目驻足,竟就此入定。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心念一动,睁开眼来,只见已是深夜,一轮明月高挂中天,四下寂静,唯有数丈外一丛篝火,间或发出噼啪声响。

    火堆旁坐有三人,两人正背对着他,正面那人身材短小,一双眼在篝火映照下闪着绿光。篝火之上,数只剥皮拔毛的野鸠兀自转动,隐隐有香气飘来。三藏这才想起自己离山以来滴水未进。

    短小汉子忽然开口道:“小和尚,站这么久想必早已经饥不可耐,不如趁早过来品评我们兄弟的手艺。”

    三藏没听出那汉子话中有话,见他目光如针般刺向自己,双手合什道:“你……施主是和小僧说话么?”他自小修行,从未见过外人,“施主”一词不免说得十分生硬。

    那汉子暗想:“你要乔装却又故意露出马脚,当真如此小瞧摘星宫么。”不由喝道:“小和尚是嫌我们学艺不精吗?”

    三藏觉得他话语奇怪,心想:“此人当真奇怪,与我素不相识,怎么便要请我吃肉?请我吃便罢了,言语还甚是无理。唔,我下山未久,世上之人谈吐如何我本一无所知,遮莫是我少见多怪了。”见那汉子目光不善,又合什道:“施主误会了,佛门中人不食荤腥,小僧不敢破戒。”

    那汉子不由冷笑:“佛门中人?嘿嘿,佛门中人我见得不少,但都是些念经拜如来的,深夜劫道的我却是头一回见到。”

    三藏疑惑道:“劫道?”

    那汉子道:“你在此阻住我们去路,难不成是为了一睹十二肖的风采?”

    三藏越发疑惑,暗想:“俗世之人果然言语怪异。”又道:“小僧初涉尘世,见识尚浅,十二肖云云,小僧尚是首次听闻。”

    这话落在那汉子耳中,自以为他在刻意嘲讽,却也并不恼怒,心想:“这人虽然一副后生模样,但口舌快利,镇定非常,多半是前辈人物改装。”

    那汉子指了指己方三人道:“本人便是子鼠自居,这是我二弟丑牛仲凉和六弟辰龙若虚。”

    三藏忙合十行礼道:“有幸见过各位高贤。”

    子自居此时已认定了他的身份,不论他说什么,只当他是冷嘲热讽,遂将野鸠切割去骨,分给其余二人,道:“我们兄弟三人已等候许久,你的同伙尚未到来,可我们已没了耐性,说不得,这就要出手了。”

    三藏疑惑道:“同伙?”

    子自居道:“你既然知道是死在谁手下,也算是死得不冤。”

    三藏愕然,重复道:“死?”一时间大惑不解,口中自然而然念起《地藏菩萨本愿经》。

    子自居随即瞥向念念不休的三藏道:“为自己超度倒也不须太过卖力。”

    话音未落,三藏眼前一片迷蒙,一股寒气袭体而来,他不知回避,眼前一黑,呼吸顿时不畅。

    辰若虚一击奏功,却不由皱起眉头。

    子自居也颇觉诧异,飞身上前,只见三藏如一柱冰人伫立原地,已然晕了过去。辰若虚传声问道:“莫不是弄错了?”

    子自居轻轻摇头,使了个眼色,丑仲凉与辰若虚会意地移向左右,三人呈鼎足之势将三藏围在当中。子自居手腕一抖,袖中铁棒滑出,凭空一划,三藏周身寒冰尽碎,溅洒一地。一声**,气息转而畅通,睁开眼,只听子自居道:“如果就此杀了你,谅你要怪六郎出手偷袭,死也不瞑目。你先出手吧!”

    三藏虽然未通世事,但天性聪慧,已想到当中定有误会,但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说起,呆呆地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丑仲凉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忽然轻声嘟囔道:“他奶奶的。”卸下背上锯齿刀毫无征兆地一刀砍去。三藏蓦地一惊,知道一时难以辩解,只得运起心法,真言念动,一枚卐规从口中缓缓旋转而出。锯齿刀已然斩至面门。

    子自居一见卐规,心中突地一跳:“禅咒!真是禅咒。难道真是佛门中人?可要说他是佛家弟子,年纪轻轻也不像有修习禅咒的功力。”

    一般修行讲究循序渐进,随功力提升逐步修习更高深的功法。子自居照常理推测,却不知佛家讲求的是悟性和缘法,三藏悟性既高,又因其身世奇特,实在与佛门大有缘法,因此以弱冠之年领悟大日如来咒,成为佛门创立至今第一人,区区禅咒更是不在话下。

    丑仲凉一刀不待砍实,手腕一抖,刀锋已沿着三藏面门直削而下,三藏若是抵挡不住,势必右臂不保。卐规如影随形般跟随,早早封住锯齿刀去势。丑仲凉更不硬拼,依足子自居传音的指示,刀势又变,在三藏眼前横削而过,和他面门仅差半寸之距。

    三藏平日一心钻研佛法,在禅功上本没有下过多少功夫,生平更是从未与人动过手,虽然修为不弱,临阵经验却几近于无。堪堪接下两招后,只见刀锋闪闪在眼前划过,无论他平日修为多深,当此生死一刻,也不由得大骇无已,忽然浑身一震,金花朵朵从双袖飞窜而出,在身周四下飞舞,眨眼间将丑仲凉逼出三丈之外。

    辰若虚大吃一惊,向子自居迅速望了一眼。子自居强压心头震撼,心想:“传闻金蝉子再次出山,原来竟是真的,可万万料不到他竟做了姬玉尘的走狗。金蝉子四百年前已名满天下,功法修为实非我们三人能及,还是暂避为妙。”一边心中盘算,一边缓步向丑仲凉走去,说道:“前辈神功,今日得见……”话音未落,已与丑仲凉如烂泥般滩了下去,溶入草中。同一时间,辰若虚身影渐渐模糊,倏地消失不见。

    子自居离去前留意到三藏双目空洞,那并非正在行功之人该有的眼神,却不知三藏其时脑海中空白一片,已然全然失去了知觉。

    数百朵金花仍在飞舞不休,轨迹愈加混乱,月光映照下,在黑夜中闪烁不定,不知所向。

    (本章中论法那一段,如来那句“万相本如来”是句双关语,有两种断句法,一种是万相本如/来,万相本如也就是万相本真,指的是万物的真谛,这是字面上解了金蝉子的问题。另一种断句法是万相/本/如来,这是对前面三藏回答的补充,说明万物都是佛。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琢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