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玄幻魔法 > 攀龙 > 第5章 猴儿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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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暗,夜空中繁星点点。已近秋天,海上的夜风已带着寒意。

    一个皮肤黝黑身材不高的普通中年汉子静静站在东海桃花岛的码头上。中年男子有个极为俗气但又十分好记的名字,张东海。东海、南海是俗世界极为常见的男子名,世间四海,东南西北,划分开五片6地。凡人一世,碌碌而终,难以领略尽这世界的风光,而这个名字通俗平凡的男人,用一个昼夜的时间就从北海最北边的那片千古不化的冰原上赶至东海此地。

    一路不知有几十万里。

    他是东海道门的观主,指玄山的主人,他一人掌控着整片东海的道门势力。除去那位坐在昆仑山巅俯视整个世界的道门掌教,他和南海、北海的两位观主就是道宗最有权势的三个人。儒释道三教,不知存世多少万年,自史书有载以来便是俗世界与修行界最庞大的三大宗派,也是俗称的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之中的三教,其中儒家内圣外王,儒生一心苦读圣贤书,志在达济天下苍生,故而与俗世间牵扯最深,影响力也最大,在东海、南海的俗世国家里都被帝王立为国教。道门立教于北海昆仑山,证道为长生,善炼丹药、卜卦、祈雨、观脉。相对儒家,道门对涉入俗世的欲望不大,然而在修行界中的影响极深,道门功法高深绝,占据的洞天福地也最多。佛门相对低调神秘,立教中土须弥山,雷音寺上不见天光,只现佛光,佛宗割据中土大6,偏安一偶,中土俗世皆为佛教信徒,故而儒道两教势力在中土极为稀薄。

    张东海一身青色的道门正统道袍显得极为陈旧,上面满是尘埃。他身材不高,踮起脚尖远远看着岛上灯火通明的小镇,样子显得有些滑稽好笑,全然没有半点道门领袖的威严气势。他不太喜欢这个桃花岛,哪怕这座小岛是东海道门千年来最重要的棋局中的一子,张东海总是觉得这岛上的凡夫俗子粗鄙不堪,行事凶狠彪悍,对伦理道德漠然。这里离东海道门的福地洞天指玄山不过几千里的距离,他原本会直接从这里掠过,飞回自己的宗门。但是这桃花岛上,有一个笑声爽朗市侩精明的大汉,在镇里菜场的肮脏巷子里开了一件面馆,那是他为数不多的一个朋友,烧的羊肉面堪称一绝。张东海觉得,光凭那一碗肉香四溢筋道十足的羊肉面以及能够厚着脸皮去蹭上几坛汉子私酿的粗劣黄酒,就值得自己的一趟逗留了。想起壮汉每次黑着脸坐在一边肉痛自己的藏酒,看着自己大吃大喝最后红着脸怒骂自己不要脸的样子,张东海都会忍不住想笑和心中一丝暖意,这种感觉很好,他也很珍惜。修行之路漫长而孤单,修为境界越高,往往也越是冷清寂寞,而且他贵为东海道门的观主,宗门福地洞天之下弟子客卿等修士上千,偌大的东海大6俗世与修行界中需要他去决定的事务极多,身处他的位置,不可能不寂寞。然而张东海觉得自己很幸运,他有一个相伴一生互相敬重的道侣,有两个天资聪颖的子女,其中长子张指玄更是东海千年以来修行天赋最好的璞玉。虽然如今世间局势跌宕,暗潮汹涌,不祥之兆近年频现,一个可以预见的大争之世似乎即将拉开序幕。但张东海的心里仍然很平静,他相信自己能够妥善处置好一切,比如眼下的这座小岛。后天就是九月初九,时间快到了。

    他要去找他的那个好友蹭上一顿饭,然后再去岛上最高的那座七层楼的道门酒肆里取一样东西。最重要的是,他必须亲眼确认一下,一个存在于如今历史之前的东西是否依旧如初。

    这是道门在东海最大的秘密与布局之一。

    修行界人所周知东海道门极擅长酿酒,出的美酒与东海大6最东方那座小小的诸侯国里一座巍峨书院的美酒可以齐名。道门弟子每多好酒,既能酿,亦能饮。五百年前称得上道门史上才华风采最高的掌教太白便是斗酒成诗百篇,更有那举杯与天地对饮一气攀登破那三十二重天境界的旷世之举。道宗势力庞大,历任掌教多是冷厉果断的枭雄角色。如今道宗的掌教二十年前在上任老掌教李冉飞升渡劫失败之后继任上位。背景极为神秘,姓名更是不知,修行界中谣言皆说是一个年纪尚不过而立的目盲道人,不知其境界修为,现任掌教也从不出世,根据昆仑山中流传的来讲,似乎只是终日孤坐云海。

    张东海身形一闪,下一刻出现在镇上的一条小巷里。小巷子里颇为热闹,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冒着炊烟,箱子里传来悍妇的咒骂和小孩的哭声,混杂着男人们喝酒时而爆出的爽朗大笑,巷子里饭菜的香味和阵阵酒香混杂着地上的鸡鸭屎味和着浓厚的鱼腥臭,最终汇聚成一股浓郁的人间烟火气。

    张东海走到那间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小面馆前,他听到汉子粗厚的嗓子怒声喝道:“隔壁赵老六家小孩都会跟着他出海捕鱼了,去年还整天窝在巷头拿手指涂地上的鸡屎玩儿呢!我家小玉,不比那呆头愣脑的小崽子聪明一百倍?咋地,我家闺女是个女儿家,想读书就不行了?谁立的这规矩?那老先生敢不教我闺女儿识字,老子明天就去把他胡须全拔了!”

    一个女人怒骂道:“就你横!你这么横,你咋不教闺女儿识字?就知道嚷嚷,人家先生又不是就不教小玉,县太爷家的千金想要去书院里跟着读书,老先生不是也没同意嘛!”

    张东海推开木门走了进来,看着那个被媳妇训得乖乖闭嘴的壮汉轻声笑道:“这6大嘴,又惹嫂子不开心了?我看你还是惯得他骨头轻了,我这兄弟是个贱脾气呐,一犯浑使犟的,嫂子你也别心疼了,下次拿起毛竹板子抽他就是了,他皮糙肉厚的,不多打打也不长记性啊。”

    汉子和女人看到张东海都是一愣,女人笑吟吟点头同意,说道:“说的可不是,我也觉得就该敲打敲打这头臭脾气的犟牛!来来来,东海快坐!别傻站着了,又一年没见了,你这道袍咋还是这么脏呢也不洗洗?要不先脱下来嫂子帮你去洗咯,我帮你把你当年穿的那些道袍拿出来,洗干净咯一直放着呢!你还愣着干啥?去给你兄弟拿俩坛酒!我去给你们炒几个菜!”

    6大嘴眼睛里却全是喜悦,他快步走上来,一拳轻轻捶在张东海胸口,张东海装模作样踉跄两步,许久未见的两个汉子接着便一起笑骂着坐下,两人都扯着脖子一通讲,仔细听全是些乡邻无赖爱说的一些粗鄙至极的下流话。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兴许是骂尽兴了,6大嘴从灶台上拿出一坛酒放在桌上,又拿了两个瓷碗,分别倒满。张东海也不说话,举起一口饮尽,这酒是6大嘴自己酿的粗劣烧酒,劲大味烈,辣口至极,张东海嗜酒,修行至今两百多年,不知饮过多少美酒佳酿,然而每次来这陋巷里和眼前的友人喝着最粗陋的烧酒,却是他最满意的时候。张东海被这一碗烧酒下肚,如火从喉咙烧到腹中,一时间微微有点懵,缓了会儿才开口笑问道:“前面门外就听你俩说,咋了,小玉这丫头,去年来还喜欢爬到我头顶求着我带她飞到天上抓云朵呢,怎么现在突然开窍了,想读书做学问了?”

    6大嘴一想起这事,两条浓厚的眉毛就纠在一起,苦着脸说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前几日有个坡脚的书生不知是随商队还是跟着其他学子游历到岛上来,在镇上看到南门街坊口那些个痞子无赖在欺辱一个老乞丐。那坡脚的读书人正好瞧见了,我看是读书读傻了,他一个瘸腿的瘦弱书生气不过,居然就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护在那老乞丐身前。谁都以为这脑子不太好的瘸腿儒生好歹得挨一顿胖揍,搞不好就是另一条腿也得废的下场。然而谁都没想到呐,海子你猜怎么着?那跛足书生,竟是硬生生把那群斗大字不识的混混儿怒声训斥到掩面而泣,后来都给那老乞丐磕头认错了!更夸张的还在后头呢,就这几天,那几个被书生训斥过的痞子混混,竟然都开窍了,也不再无所事事吊儿郎当地成天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了,白天在码头搬卸货物做长工,晚上去镇北边的私塾门口听老书生讲经学识字,没事还帮以前欺压的邻里修补房屋啥的,真是快把邻里百姓们的眼珠子都给惊掉了!”

    张东海听着微微一笑,说道:“然后小玉这丫头正巧瞧见了。”

    6大嘴喝了一大口烧酒,满足地长叹一声,缓缓道:“可不是!读书嘛,老子没读过不懂的,但是读书人,老子还是佩服的。我这女儿这么聪明,日后若是就在岛上做一个整天洗衣做饭的妇人,也太大材小用了!读书就读书嘛!以后说不定也再说了,那老儒生也是酸腐至极,容得了南街坊的痞子回头是岸,就不许我那聪慧伶俐的闺女儿识字读书了?”

    张东海微笑颔不置可否,6大嘴又喃喃自语道:“还好老子这几年存了小几十两银子,到时候去衙门办了大唐的路鉴行文,小玉他舅舅就在长安城说是混得还不错,大不了就过去投奔她舅子,几十两银子也够她读个几年书了吧?”

    张东海听了不爽道:“你这死胖子咋这么有钱?”

    6大嘴嘿嘿一笑,满是横肉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猥琐的笑容,张东海瞧见,装作要从怀中掏东西打他。6大嘴也是假装抱头,求饶道:“啊呀惹怒大仙,惹怒大仙,切勿责怪小民,小民愿意给你再端两坛新酿的猴儿黄呀!”

    张东海冷面点头,装腔捋须答道:“如此甚好,凡人还不给本大仙取酒?”

    壮硕的汉子笑呵呵道:“好咧!去啦!”

    没过一会儿,女人端着俩碟刚炒出来的热菜进来,看着已经醉眼熏熏的俩个男人,笑骂道:“年年见你们喝,也没见你们俩半桶水的酒量长那么几分!大嘴就算了,老弟你好歹是个修行的仙人,上天入地的神通都不在话下,喝酒咋地也是这么副德行啊?”

    张东海看着坐在边上一脸揶揄朝他挤眉弄眼的6大嘴。这个看上去就像一个寻常庄稼汉,实际上立足半步圣人境百年之久的道门观主嘿嘿一笑,接过嫂子手中的一盘红烧肉,两根手指夹住一块扔进嘴里。

    张东海一阵细细咀嚼随后吞咽,满足地长呼一口气,朝着这对再平凡不过的夫妇开心笑道:“去他娘的仙人!”

    ……

    酒窖里没有日夜之分。

    奴童们按照监工制定的班次照着固定四个时辰的工时轮流劳作。一批奴童到点,监工会在酒窖木梯口清点人数,等待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另一批奴童从酒窖地下一层顺着石梯一个接一个地下来,同样盘点清人数之后,监工交班,劳作结束的那批奴童才能够在监工的看守下上到地下一层的酒窖里。

    这时到了辛苦劳作一天的酒窖奴童们最幸福的时刻,吃饭和睡眠。奴童们排着队举着自己的饭碗去泔水桶里领取自己的食物,然后找到各自经常栖息的角落静静地吃完,然后躺下休息。一般来讲,年纪越大的奴童能睡在越干燥明亮的地方,越是瘦小的奴童则必须走到甬道的更深处,躺在潮湿的角落里,不但要忍受要命的蚊虫,更要小心酒窖里那些猖獗到敢咬人的老鼠。

    监工们早就远远躲在一旁宽敞干燥的干净房间里赌起铜钱,避开那桶里残羹剩饭的酸臭气息。

    徐秋收没有加入其余监工们兴高采烈的赌局。他也没有像以往一样,躺在那张铺了山羊毯子的木床上抽着呛人的旱烟。徐秋收此时正在一个偏僻昏暗的小房间里盘腿打坐,静静感受体内的灵气流动。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玄奥气机游走在身体的诸条命脉之中,最后透过头顶天灵汇聚到灵海之中。如此循环往复徐秋收静静呼吸吐纳了半个时辰,徐秋收健硕魁梧的身体已经满是大汗。

    虬髯满面的徐秋收随意抹去脸上的汗水,闭眼继续调整吐纳呼息。大概是一年前,东海道门历年来酒窖取酒的一个老道人大约是看在徐秋收每年见面的低头哈腰和认真磕头请安的份上,口授了一篇百字的修行口诀,欣喜若狂的徐秋收当即跪倒在地拼命磕头,老道人也不让他起身,只是眯着眼看着这个心思复杂做事果断的凡夫俗子,嘴角一抹讥笑。徐秋收从来都知道,自己是尘土里一路跌滚摔打一步步往上爬的狗,谁给他肉,他便依附谁。徐秋收从小无父,沉沦风尘的母亲在他十岁的时候就在镇上一条漆黑潮湿的小巷里病逝,之后的他靠着一身天生的好体魄,以及打人时的狠劲和给权贵乡绅磕头讨好的勤快慢慢混起了在小镇南街坊里的一点威名。

    他不信什么伦理道德,他更不信什么天道好轮回,他这辈子只信自己的拳头。他感受到自己日益清晰的视线,和越来越轻盈有力的步伐,忍不住喜从中来。谁不想当神仙?修行苦?能比当一条只会咬人和甩尾巴的狗来的苦吗?若是我徐秋收足够努力,靠这一身魁梧有力的体魄,天高地阔,何愁不能有一日也能御空飞行,到时候便去那富裕繁华的大唐国,找一个小城,杀了太守自立为王,夜夜让那些个权贵世家的美娇娘服侍伺候,岂不快哉?

    徐秋收知道,老道人给自己口授的口诀,浅显易懂,全是打通体内穴位和牵引感应天地灵气一些修行根基,连自己这个只能勉强识字的老痞子都能全盘记住,必然只是修行界中给年幼孩童筑基巩慧的入门法诀,但徐秋收很满意,他很早以前就知道,饭要一口一口吃,他徐秋收不怕等,不怕,就怕没有这个命!

    可现在有了这一丝可能,那他就会花十倍百倍的工夫去下狠心往上爬一爬!

    “若是日后我机缘巧合,能够获得大的机遇,说不定还能真正成为一方强者,到时候,老子就把这劳什子的道门给屠戮干净,让我苦苦做狗这么多年,可没有不还的道理啊!”

    徐秋收伸展开肢体,一连串骨骼经脉顺通的爆响随着他的动作响起。他扭了扭脖子,惬意地睁开眼,然后,头皮骤然麻,整个人瞬间暴起!

    一股无名的骇人气息死死盯紧着自己,如天崩一般的巨大压力快将他整颗心肺都要碾碎,徐秋收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一个矮小敦实庄稼汉模样的男人不知道何时坐在在徐秋收眼前,他笑意盈盈地盯着徐秋收看,男人身上穿着一袭满是风尘的道门青色长袍。

    张东海微笑说道:“我东海道门自当静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