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都市言情 > 七姝梦 > 冷村异客(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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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惧感被好奇心压倒了。安宁目眩神‘迷’地痴看了扎武好一阵子,视线终于停在了他的箭伤上。她发现这只大怪物的左半边身子—— 肩、肋、胁、胯处—— ‘插’着好几根粗得吓人的断木杆子,只比锄头把细一丁点儿,不知道什么东西。

    原来受伤了呀。还不轻哩。怪不得不咋动弹。

    安宁心下油生起一股捺不住的冲动,想要帮这只怪物拔出那几根木杆子,治好它,看看它站起来啥样。她想起了爹爹讲给她的故事,说是上古时候有个奴隶,好心帮一头狮子拔除了爪上的刺,搭救了它。后来奴隶和狮子被坏人抓住,扔进了斗兽场,要他们搏斗。狮子虽然饿了好几天,但还是认出了恩人,不仅没伤害他,还很温顺地偎他、‘舔’他。斗兽场里的观众都很惊奇,全场欢呼,奴隶和狮子因此得到了释放……

    “那是假的啦!”李岳老这么笑话她。

    “真的真的!肯定真的!”安宁老这么犟嘴。

    今天,安宁隐隐地直觉到,自己也要变成故事了。她不敢说这是个啥样的故事,也不知会是好故事还是坏故事。安宁心很善,胆子也大,但怂恿她伸出手去、紧紧握住箭杆的,终究是“想变成故事”的那份愿望。

    ~~~ 薅~~~

    ~~~ 一手撑着薅~~~

    ~~~ 俩手薅!~~~

    ……

    薅不动诶……

    看起来不很深的样子,居然这么紧,跟敲进‘门’槛里的钉子一样!安宁把往日里气急揍小枣的劲儿都使上了,箭杆依然死死嵌在扎武身上,纹丝未动。

    咋办呢?扎这么紧,怕是得牵头牛来才薅得动吧。可她又不愿别人知道这事,毕竟大部分村人没她这么好心、这么胆大。更重要的,安宁不愿跟别人分享她的“故事”,谁都不行。这可咋办……

    扎武看出安宁一脸难‘色’。至于安宁拔箭使的小力气,扎武全然知觉不到。人类的力量不行啊。也难怪,‘床’弩‘射’的,哪儿那么好拔。扎武试着动动,同时留意安宁的反应,极慢、极温柔地,确信她没害怕才开始下个动作。他扭动脖子,半抬起窄长脑袋,侧脸看看安宁;安宁晓不得他要作甚,与他眼瞪眼僵持稍会,忍不住问了声:“干啥?”

    扎武极慢、极用力地往左摆头,微微张开嘴,做出挣命够咬箭杆的动作。

    安宁一下就明白了:想自己拔却够不到啊!看你这么大块头儿,力气绝对小不了。有办法了!

    先挑肩上的一根试试。安宁从随身挎袋里‘摸’出小刀,在箭杆上刻几道横槽防滑;然后掏了绳子,一头在横槽处打个结,用劲扥紧,另一头牵在手心,壮起十分胆量,犹犹豫豫地,慢慢靠近扎武那张钩齿巉巉的血盆大嘴,同时指着点着教育他说:“……可不许咬我啊!救你你还咬我,那就是白眼狼!坏蛋!要遭报应!咒你咬我咬不动、咬动咽不下、咽下消不化、消化堵腚眼!……总之敢咬我、吃我,你就不得好死!……”

    不必听懂,单是看看安宁赌咒时候那副夸张的表情、动作,扎武便忍俊不禁了。安宁咒了半天,跟扎武对望一会儿,鼓足勇气迈前一步,手脚飞快地甩动绳子、往扎武下颌上绕了四五圈儿,每一圈都卡在牙缝里,防他咬断;然后撒手躲开老远,示意他咬住绳子自己拽,还像模像样地做示范动作给他。

    扎武强忍着没笑出声。他合上嘴、啮紧绳索,猛然甩颈摆头——

    “噌—— ”

    第一根从‘肉’里出来了。天啊!安宁这才看出那竟是一支大得没法形容的……箭!木杆子那么粗!箭头子那么大!拿去镩冰、犁地、砍树、劈石头都行啊!安宁目瞪口呆,看着都疼坏了,四体浑身紧张得好几分钟不能动。

    扎武也觉甚痛,但与当初中箭落海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床’弩是重兵器,摧毁全凭力道,直进直出的,故而镞形简单,不设空心、倒钩、血槽等毒辣构造,拔除不至带下‘肉’来;也正因如此,扎武出血不多,伤口颇大却很规整,箭一拔掉,创‘洞’旋即缩住了,否则血‘肉’飞迸的非把安宁唬晕不可。安宁一见成功、伤势也不惨烈,满心欢喜兴奋盖过所有,怕也不怕了,兴高采烈地跑近前去,一把攥住绳头,等也不等、问也不问,牵拽着扎武的大嘴巴就往下一支箭上凑!

    这丫头真是……看安宁一副救助小动物似的表现,扎武愈发哭笑不得,心里却暖暖的,便索‘性’抱个逗小孩子玩耍的心态,由着她去。

    第二根,成功!

    第三根,完美!

    第四根……绳结滑了。没关系,再来!……出来啦!

    拔到第四根时,小枣已经清醒过来。吓破胆的它不知事情如何了,状态还停在刚刚摔昏的一刹那,所以睁开眼就是一通骇疯般的发飙,嗷嗷嗷怪叫着原地‘乱’转几百圈,险些又转晕过去;渐渐发觉没事了,才呜呜咽咽、晕晕乎乎、歪歪扭扭地走来找主人。结果——

    主人在跟一头又大、又丑、又怪不唧唧的东西玩!玩那么开心!跟我都没这么开心过!呜呜……汪!汪汪!汪汪汪!

    “小枣别闹!”安宁呵斥它:“做正事哩!”

    小枣又气又委屈,黑白‘花’‘色’的长‘毛’抖得像只伤心的猫熊。安宁全神贯注忙“正事”,当小枣不存在,小枣耍赖打滚儿也没用。

    终于……最后一根!

    扎武身上干净了。安宁看着一地箭杆子,心想这捆木柴要是拆掉箭头,扛回家能烧几大锅水啊!真不知哪路坏人干的—— 就算是怪物,这么‘射’也太狠心了诶!她这么发着呆,全没注意到扎武已起立转身,前爪扒掉嘴里的绳子,踩着积雪,穿过碱蓬丛,走向海边的盐桦林。

    谢谢你,小妹妹。可惜语言不通,我没法向你表达感谢。

    若能再见到三弟犸螣,我要学的第一个炽霰语词汇,就是“谢谢”。

    “你去哪儿?”

    省回神的安宁追了他两步。

    “你是寒……寒飑国来的吗?”安宁险些叫出“寒贼”来。

    扎武没回头,仅脚下一顿,便又继续前行了,装作全然不懂—— 虽然他确实一个字都听不懂。

    就让她当我只是个小动物好了。这样单纯些。“人”与“人”是不可能单纯的。

    就这样吧。

    望着扎武渐渐远去的背影,望着他那身‘花’树临风、恍如天衣的灿烂彩羽,一缕失落悄悄梗进了安宁的喉咙。呆立片刻,她忽然想起什么,从雪地里捡起一块石子,卯足劲儿丢到扎武背上——

    “喂!你伤那么重,我有草‘药’,你用不用?”

    ‘药’。嗯,‘药’……可算听懂一个词儿。按说龙兵天生就是兵器,受伤好得极快,上不上‘药’无甚关紧……

    可安宁是上赶着来的。扎武听得尾巴后面一阵“扑扑簌簌”的跑雪声,歪脸一望,只见安宁左手提着挎袋,右手举着一把草‘药’,蹚着小‘腿’深的积雪小跑追至:“别装了!我知道你比小枣聪明!给!草‘药’!”

    唉,小妹妹你又在吼什么啊。这架势,今天非黏住我不可?好好好,陪你顽陪你顽!

    在寞琅道众眼中,蟹族是邪恶的,蟹族的后裔自然也是邪恶的。扎武自知不该相信炽霰人,能否‘交’流均不该相信;但他还是收藏了一丝幻想,对炽霰人,以及眼前这位风风火火、胆大心细又有些好笑的炽霰少‘女’。他在树林前驻足下来,用令人生畏的诡绿**眼无奈地看一眼安宁,“噗”地躺倒进雪中,右身埋下、左身晾天,爪子一蜷、两眼一阖,尾巴直直的,纵体不复抗拒。

    它一定是世间最最厉害的猛兽了。安宁心想。要不然多对不起它这大嘴、大牙和大爪子啊。还有一身这么好看的羽‘毛’,真像是天上下来的一样!世上最凶猛的野兽,竟能这么懂事、这么听话、这么温顺地躺在我面前,乖乖地让我给它上‘药’,小枣都没这么乖过!

    这么神奇的事都叫我碰上了,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幸运的‘女’孩吗?

    安宁的少‘女’情怀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害怕什么的通通一边去吧!她不顾愤怒的小枣绕‘腿’绊脚再三阻挠,硬是跑到扎武身旁,‘激’动得喘气都抖,心扑腾扑腾地跳着,毅然决然地—— 可能曾有过一瞬间的迟疑吧,但下一瞬间便抛却天外了—— 抬起双手,探出自己幼嫩却已老茧隐生的掌心,贴在了扎武一起一伏的‘胸’廓上,埋进了羽‘毛’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