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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2  弟兄相爱

    选举第六周周六

    深夜11点,中心教堂后面巷子里响起一阵拍mén声,接着用的力气越来越大,声音在宁静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刺耳,直如一股隐形的龙卷风那般盘旋而上,绞碎了小城黑夜的静谧。

    mén开了,席向道开的mén,他还在穿着衣服,一看外面站着的是教堂的守夜值班人,惊异的问道:“老王?出什么事了?”

    守夜值班人没着急回答,反而踮起脚尖朝后看去,后面王鱼家和他老婆正用手捂着一根蜡烛,从席向道儿子席胜魔的小破偏房里出来,也是斜披了衣服,一副被惊醒从席子上爬起来的样子。

    今天晚上王鱼家一家才上岸,睡到了席向道家里。

    昨夜王鱼家还睡在船上,小孩白天在船上玩水的新鲜劲头没有了,夜里被蚊子叮得哇哇大哭,吵着要回玻璃厂的家睡,王鱼家仍然只是麻烦住在岸上窝棚里的弟兄去城里找了副蚊帐回来遮蔽船舱,依然没有麻烦谁去岸上睡的心。

    不去住在弟兄朋友家里,自然是怕麻烦人家,给别人家带来灾祸;毕竟他心里清楚他招惹了什么东西,这种东西对王鱼家而言并非是势力熏天的宝少爷或者财大气粗的张其结,而是被他叫做撒旦魔鬼。

    这不是指具体的人,而是隐藏人心里cào纵人犯下某些可怕罪行的灵,或者是人心里自己的一块领域。

    他甚至也没有去教堂。教堂虽然也闩mén,然而大mén后小书店里整夜都有人值班,可以在任何时间敲开mén,晚上找不到住处的旅客或者乞丐可以去睡礼拜堂的长椅,以便他们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他不去教堂,是担心引起教会分裂,因为张其结已经图谋开除他的教籍,据说教会内为此起了争论,三分之一的人强力支持张其结;三分之一的人中立但说这种直接投票违背教会内部规章,不能同意;剩下三分之一有的是不想得罪人,不吭声,有的是暗暗支持王鱼家,但面对张其结不敢说什么,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公开支持王鱼家,反对张其结践踏制度的做法。

    王鱼家怕自己睡去了教堂,弟兄们来找他商议结党对抗张其结,这件事从玻璃厂被封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提出来了:假如张其结这么搞,王鱼家应该从龙川长老会分裂出来,另成一个教会。这种事对于基督教新教屡见不鲜,甚至是常态:意见不合、教义研究结论不同,只要你有号召力,振臂一呼,就能带走一批“志同道合”的弟兄,立刻一个教会变成两个。

    甚至于即便你一个原教会弟兄也没能说服,你只要有“志气”,一个人出去重新传道发展信徒,一样可以变成个新教会。

    但是教会里各人都有分工,传道和教师两个职能对长老会这种新教教会很重要,王鱼家自觉论传道士传福音,自己本事和坚忍没有李医生的万分之一;论教师讲经的能力,自己肯定不如侯长老和席向道,所以他压根就没想分裂长老会,自己拉出去一批人马搞个新教会。

    那么教堂他也不想去,不想因为自己引起长老会分裂,只有默默的祷告。

    这两天席向道也在犹豫,他也不想贸然的chā手张其结和王鱼家之间的战争,只是张其结做得太过分,竟然要践踏长老会内部民主制度,以强权直接踢走王鱼家,这个就让他内心“很不平安”——说白了,很不爽张其结这种做法。

    不过席向道不是一个强势的人,现在拥有强大领导力的李医生和侯长老都不在,他在气势上压根就不能和张其结相比,两人不是一个xìng格。

    他两天内祷告了好几次好长时间,终于鼓起勇气直接与张其结为敌,决心在这次教会事件里维护王鱼家,反对张其结——理由很简单,张其结身为一个长老,办事程序不正义,感情不符合圣经,对待弟兄不能这样仇敌一般。

    所以他周六才过去找王鱼家,和他一起祷告讲道,从行动上和王鱼家站在一起了,并且邀请王鱼家去他家住,正好他儿子席胜魔在京城被讯问,有空房呢。

    席向道一说,王鱼家就同意了,原因很简单:席向道也是和他资格一样老的基督徒,彼此知根知底,他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就是已经做好了不畏任何外界压力的准备了。

    他们这种基督徒,不做是因为在思考这事符合不符合教义、求神指引;做了就是想好了,那就会做到底。

    只是没想到,中午时刻,郑阿宝突然找他王鱼家来了,还都是好消息:玻璃厂没事,马上重开;潘近星的债能不能给,郑阿宝讲他说了没用,以他的权势和暴力来威压不能救张其结,要看张其结自己的意思——这对基督徒而言也是对的;但他保证会给潘近星正名,这也是公道公平。

    王鱼家的行为要是在张其结非信徒的支持者眼里来看,简直是邪恶到了极点:张其结等于被郑阿宝利用完之后一脚踹了,还会被开除出自由党,名誉彻底完蛋:做伪证、公然撒谎——明明就是潘近星,愣是说不是他;但是王鱼家却真的兴高采烈了,欢天喜地的跟着席向道借宿去了。

    他不是仇恨张其结,而是觉得神把张其结置入了一个制止他继续犯罪(sin)的情况,还给了他赎罪的机会。

    结果他一家人和席向道刚刚睡下,教堂的人又来找他们了。

    看见王鱼家,守夜人一手拉住席向道的胳膊,一边对王鱼家招手,急急小声说道:“两位长老快去教堂礼拜堂看看,张长老在里面哭呢。”

    “老张在教堂?什么时候去的?”席向道和王鱼家大眼瞪小眼,都愣了。

    守夜人老王嘴里发出了个又惊又难以置信的语气词,跺着脚小声道:“就是我不知道啊半夜被礼拜堂里哭声惊醒了,从书店过去拉开礼拜堂大mén条mén缝一看:张长老在里面跪着哭呢教堂大mén还是闩着的,他难道是从窗户里爬进去的?”

    “走”席王二人立刻跳出mén槛,仰着头,看着星空下的教堂塔尖跑了过去。

    张其结却跪在讲道台下的一片黑影里,影影绰绰的,宛如黑cháo欺负之中的一块会发出哽咽和哭泣的礁石,他对着墙上的十字架正正跪着,哭得是涕泪,他哽咽的朝前面虚空伸出双手,叫道:“主啊你为什么这么对待我呢?这么多年来,我为你辛苦的传道、我为你捐献钱财给孤寡老幼、我努力工作振兴龙川商业、我善待妻子孩子从不无故打骂、更对仆人工人如弟兄,我几乎对龙川每个人都有恩情啊我努力的帮助他们啊我难道没有为你做事吗?你为什么要这么打击我呢?”

    声音戛然而止,只剩隐隐压抑住的哽咽,但他两只手僵直在空中一动不动,手心朝上,彷佛臣子跪在皇帝宝座面前伸手等候接什么宝贵的东西,然而好久好久之后,黑影没有变化,他的手依然空空如也,若说他像已经等了那宝贵之物千年的雕塑,那这雕塑手上必然落满了厚重的时光尘埃。

    突然,张其结身体前仆,两手手心翻转,和整条胳膊一起,结结实实的压在的地板上,他的额头也在手臂之间,死死的拧着尘土,鼻梁都印在了地上,以致于眼泪还没完全脱离睫máo就被泥土吸收了,声音突然被急剧压小语速却急速加快,合着喉咙里的哽咽,嘴里彷佛在吐出一个又一个由含hún不清的声线编成的máo球,噗噗噗的一个又一个的打散在泥土里,他急速的念叨:

    “主啊,我错了宽恕我宽恕我的罪…….求你让宝少爷回转心意吧,您无所不能,求您啊…….主啊,我不该信任宝少爷我不该写那个口供书,我太蠢了,让我死了吧…….主,我没脸见人了没脸见人了现在除了你,我能求谁呢?……所有人都抛弃了我,所有人都看穿了我…………我是个垃圾我是个咋种……..宝少爷看不起我啊,皇帝看不起我啊,王鱼家看不起我啊,李医生看不起我啊,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了,呜呜……..主啊,可怜可怜我,不要抛弃我…….全天下,除了你,哪里还有一个人类会宽恕我……….他们要嘲笑我……我要死了…….主,可怜可怜我,别抛弃我………”

    如此疯癫一般念叨了好久,张其结又猛地直起腰,扬起满是土的脸,疯狂的举起手臂,在眼泪飞溅中大吼起来:“我只有你可以信靠了啊你要救我啊”

    “阿mén”背后传来两声轻轻的阿mén,却如两条膛线枪的子弹从背后shè穿了张其结,他浑身猛地一震,彷佛小孩在黑夜里听到动静不敢回头不想回头却还是要回头看看那样,瞪着惊恐的眼珠子慢慢朝后扭头,要看谁在后面看见了这“扒光了衣服”失态般的他。

    但没等他的脖子扭到位置,身边一阵凉风,他身边左右一团黑影袭来,彷佛两座山夹住了他。

    愕然发现席向道的脸出现在左边,张其结猛地扭头,又看到了王鱼家的侧脸。

    他没有仰头,因为席向道和王鱼家一左一右跪在了他的身边,和他一般的高了。

    席向道和王鱼家二人并没有看张其结,两人都是朝十字架跪着,一跪下,席向道就握拳低头祷告起来:

    “主啊,请看顾张其结弟兄,求你赐给他忍耐和平安的心,我们知道他落在了患难和试炼之中。你说我们要在‘患难中也是欢欢喜喜的。因为知道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盼望不至于羞耻。因为所赐给我们的圣灵将神的爱浇灌在我们心里。罗马书5章’所以,求您保守张其结弟兄的心,让他始终与你同在,不偏离你的窄路……….”

    另一边的王鱼家没有跟随祷告,却随着席向道的祷告头使劲的点着,握拳的双手在每个停顿间都枪一般有力的上戳,合着嘴里一次又一次有力的低吼:“阿mén”

    跪在二人中间的张其结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浑身在颤抖,眼泪噗嗤噗嗤的往下掉,在听到席向道祷告到这句:“你们要彼此相爱,像我爱你们一样,这就是我的命令。”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全身都趴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在大哭之中,张其结只觉眼前全是黑的,只有奔流的眼泪彷佛一条河带着往前冲,但即便如此,他也能感到王鱼家和席向道在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每一次触觉,都让他脑袋里什么东西断裂一次,让眼泪更加的奔涌,他如被加了煤的蒸汽机那样,以要爆炸般的渴望输出钢铁心脏里的那烈火焚烧的痛苦。

    不知哭了多久,他感觉自己被扶了起来,他依旧闭着眼在chou泣,一只手擦着他的眼泪,那手很粗糙,耳边传来温柔的话语:“不要怕,你会ting过去的,人生就是这样,神给好事也给坏事,让我们不知道前面的路。等我们到了天国,天父也会这样擦去咱们的泪水。”

    温柔的话是席向道的;而那粗糙的手面无疑是王鱼家的。

    耳边又听到:“神说:要与哀哭的人同哀哭。其结,我们懂你,你行的神会教你怎么做的。”而肩膀上有一只手在拍他,在清冷的凌晨夜里,这只手很软很温暖。

    这次,手自然是席向道的,而声音是王鱼家的,他除了引用圣经上的话外,他的话经常是不连续的、直接的。

    张其结坐在地上,哽咽几声,睁开了眼,但是在眼缝看到王鱼家轮廓的时候,就羞愧的低下了头,再次哭了起来,王鱼家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那边席向道也重新坐在地上,罕见亲热的揽住了张其结的后背。

    “我对不起你,鱼家,我疯了…….我想nòng得你破产……我是咋种……..我还想开除你的教……”张其结感受着王鱼家那只手的粗糙和温度,泣不成声的说了起来。

    王鱼家吃了一惊,说道:“哎呀,我来的时候还怕你打我呢。我答应了那个宝少爷,把你顶替了啊。”

    已经被郑阿宝说明白了,知道是郑阿宝把事情办砸了,又怕惹祸才把自己扔了当替罪羊,所以张其结呜咽着摇头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压根就不应该听宝少爷的,应该听你的可是,那时候我被官帽子、出大名、见皇帝给…给…….哈哈,我真是偷ji不成蚀把米,不,是我为了点狗食把自己良心都卖了,现在我得了报应,这报应真快……我真蠢…….呜呜,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老席,对不起李医生…..对不起龙川长老会…..”

    “不是听我的,是听耶稣的。”王鱼家嘶哑的腔调沉闷的响起,这次显然是不许反驳,但是他握着张其结的手更加有力了。

    席向道拍了拍张其结后背,说道:“不要再提了。我们都原谅你。其实,我们这么多年好弟兄,你心里怎么想我们也差不多知道。耶稣说:弟兄得罪你,你当饶恕他七十个七次。我们都是长老会的,是同一个肢体,比亲弟兄还亲,以后还要在复活永生,大家还是好弟兄,这点小事你不要挂念了。大家都希望你好。主耶稣基督也是。”

    听了这话,张其结chou泣了两声,然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坐在地上的他曲起了tui,伸手在kù袋里luàn掏,拿出了一张纸,带着歉意说道:“其实李医生的电报昨天下午就到了,但我看了一眼,就掖兜里了,我那时好像被魔鬼附体了,根本不想看他要对我说什么。反正是肯定也是说我这事的,我们看看吧。”

    “有火吗?”张其结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电报,另一只拍了拍kù袋,抬起头来问;王鱼家和席向道面面相觑,席向道说道:“我们来得急,没有带…….”

    就在这时,擦的一声,突然一团光亮升起在空dàngdàng的大厅里,虽然微小,但因为黑夜无光,立刻如旭日一般耀眼,竟然晃得并肩坐地的三人不约而同的眯了眼睛。

    “我有火柴,你们要吗?”潘近星手里捏着那根燃烧的火柴,从两排长椅中间走了过来。

    “老潘?你什么时候来的?”王鱼家吃了一惊。

    借着火柴的微亮火光,潘近星和张其结不小心对视了一眼,都慌不迭的闪开眼睛去,潘近星借势把那根快烧到手的火柴扔了,大厅里恢复了清零的黑暗,里面潘近星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早就来了,你们三个都没进来的时候,我就溜进来了,没想到……”

    “什么?那你全看……”黑暗里立刻响起张其结尴尬到恐惧的大喊,这大喊又好像被羞愧烧着了尾巴,喊到一半就嘎然而止。

    潘近星搓了搓牙huā子,说道:“是啊,我进来没一会,就看到张…张…这位….他疯子一样披头散发的推窗子,吓得我赶紧站起来躲到长椅里去了,就看他nòng开窗户跳进来,一路哭着、踉踉跄跄的跑到前面跪下,我…….”

    “你别说了”黑暗里传来张其结羞愧的大叫,接着是悠悠的一声叹息,然后又听见他说:“潘先生,我对不起你。求你原谅我。”

    声音的轨迹变了,大家尽管没用眼睛看,但也知道后一句话,是张其结抬头看着潘近星说的。

    “哎呀,你…哎…”潘近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席向道赶紧chā话问道:“老潘,你半夜跑礼拜厅来干什么?”

    潘近星挠着头皮不好意思的笑了,说道:“我今天不是和老王一起睡在教堂书店吗?但是我半夜烟瘾犯了,睡不着,你们又不让chou鸦片。我突然想起,今天姓郑的突然对王老弟变了态度,我也许…也许能拿到点钱…….这好像是我朝王老弟的洋大神祷告应许了,这些天我跟着你们祷告,不就是求这点小事吗?这洋大神既然这么灵验,我得……我得继续求吧?所以我就看夜里也没人,我也犯了烟瘾浑身疼,就溜进礼拜厅拜神感谢。这不,没说两句,这张…张…张…他就冲进来了,你知道……我看见他就害怕,就吓得躲起来了,也不敢走动,就在两排长椅下生生坐了一个多小时吧,硬生生的ting过了鸦片瘾头这一阵啊……..”

    “呵呵。”王鱼家没心没肺的笑了两声,伸手道:“借你老潘火用用。”

    火柴点起来了,大家一起凑过去去看李医生的电报,虽然已经成了帝国大名人,然而看来李医生省钱的习惯没有改变一分一毫,电文依旧一看就是穷人发的,非常简短:“约一:4:7-12”

    “圣经约翰一书?4章?7—12节?”席向道、张其结异口同声的说道。

    他们找来了这本《约翰一书》,四个人头碰头的看着李医生让张其结读的这几节**说了什么,只见上面写着:

    “亲爱的弟兄啊,我们应当彼此相爱,因为爱是从神来的。凡有爱心的,都是由神而生,并且认识神。没有爱心的,就不认识神,因为神就是爱。神差他独生子到世间来,使我们藉着他得生,神爱我们的心在此就显明了。不是我们爱神,乃是神爱我们,差他的儿子,为我们的罪作了挽回祭,这就是爱了。  亲爱的弟兄啊,神既是这样爱我们,我们也当彼此相爱。从来没有人见过神,我们若彼此相爱,神就住在我们里面,爱他的心在我们里面得以完全了。”

    看着这些**,张王席三人不约而同的低声说道:“阿mén”

    “弟兄相爱?神就是爱?”潘近星拍了拍王鱼家肩膀,小声说道:“喂,王老弟,咱们义结金兰怎么样?这样一来,我即便以后不信你的洋神,我也算从你的邻舍升级到你的弟兄了吧?你这人够义气心xiong真开阔除了比较傻之外,没别的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