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科幻小说 > 星落成尘 > 第八十一章:琴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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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有赤红的火焰燃烧到了天边,一望无际的、落日花的海潮。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让这片赤红之海泛起了波涛。白色的袍裾拖曳过赤红之海,像是一片永恒不化的雪花落入火焰,渺小着,却那样地不容忽视。少年漫步在满目的赤红之中,一路走走停停,像在辨认方向,又像留恋风景。

    然而他终究会慢慢接近终点,就在那落日花海的深处。红发和红衣与花海几乎融为一体,只有那苍白而精致的面容还提醒着这里确实还有个人存在。于是少年伸出手来,像是将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抬起,将他们释放和分解于高空,消失不见。

    赤鬼醒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漫天火红的花海,以及坐在不远处的少年。少年的眼眸犹如最深的极夜,至深处点染着朦胧而细碎的金色光芒。这双眼睛赤鬼再熟悉不过,数个千年来从未忘记的,就是这双眼眸。

    “老师。”他撑起身子,轻声说。

    “醒了?”罹辰随手抛下手中把玩着的落日花,转头看他,“我这副样子可没办法撑太久,尽早把身体的控制权还给这孩子比较好。”说着他站起来,向着赤鬼的所在之地行去。

    “老师我能问你些事吗?”赤鬼抬起头来看着罹辰,那神情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这样瘦弱的一个少年,而是万年之前高居幻森的第一祈愿之王罹辰。罹辰因此停下,偏着头看他。

    “我并不是很懂十二王族之间,半身和完态的转化,所以老师,你和朗……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关系呢?如果你恢复了,朗就会消失还是说他只是单方面继承了你的记忆而无法得到你的意识……呢?”

    “……”罹辰沉默,“这很重要么?”

    “很重要。”

    罹辰没有立即回答,一只暗红的翎蝶从他指尖析出,无声地振翅。它带起数不清的如同血和火焰一样的花瓣冲向那没有边界的天空。

    沉重的巨响,如若山崩,赤鬼剧烈地颤抖着,无数盛开着的赤色落日花花瓣纷纷散落,像是下了一场猩红而炽烈的雨,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地将视线完全遮蔽。精神领域震荡,赤鬼咬着牙忍受着灵魂的痉挛,他知道老师不会害自己,但是也并不能理解他现在的做法。

    那蒙蔽了世界的花雨,带起的却是令人窒息的痛楚。一只修长的手穿过花幕托住了他的下颌迫使他抬头,那冰凉的体温预示着承袭自古老时代的血统。

    “长久以来的安眠已经剥夺了你的敏锐了吗?”声音穿过花幕远远地传来,不复少年清朗,而是带着王的威严。赤鬼浑身一震,末了还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抱歉。”

    “你没什么好道歉的,”那声音淡淡地说,“那样的日子之后不会有,再也不会有了,你的路终于接近尾声,只需再坚持一段时间即可。”他顿了顿,“而且与若瑞斯切尔利他们不同,我最终的归宿和形态,取决于这个孩子的意志。”

    “现在的我,和这个孩子之间既可以说是共生也可以说是包含,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一旦完态化的进程开始,就唯有死亡得以终结。路太漫长而且有很多方向,如果他满足于现状,我就只需要把记忆交还给他,迎接我的还会是那灯中的火焰。”

    “对不起。”赤鬼轻声说。

    “那……不是你的错。”罹辰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苦涩,“我理解的,那种竭尽全力想要保护什么的心情。”

    赤鬼沉默。

    “如果那孩子在未来依然痛恨自己的无力,自愿将意识磨灭的话,他现有的灵魂将被我的意识吞噬,我将获得这身体的主导权。而他会怎样……我并不知道,过去的数百个半身和几十个完态都没有看到这条路,唯有这次不同。我对于回到这样的现世并没有太大兴趣,所以给你一点忠告:就算我强行维持着我们之间的界限,但说到底我们还是同源的东西,如果他一直频繁地使用我的力量……”

    意味深长地停顿。

    “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受你作为枷锁的制约而突破这千年的界限,也就说明我们的灵魂已经开始了同化,这是我不想看到的。而且不论最终我将记忆交给这个孩子抑或这个孩子成为我,你都将不复存在。”

    “我知道。”赤鬼垂首,“千年来一直知道。”

    “不要仗着血契就勉强自己啊,”那只手划过他的面庞轻触他的发丝,“可是你也早就不是当年小孩子了,我……管不了那么多,无论如何,都从现在开始为自己做些准备吧。”

    “……嗯。”赤鬼低着头,努力挤出一丝回应,无人可见素净的面上,划过一丝晶莹。

    罹辰在盘旋的红色花雨中微笑着,少年长大,又缓慢老去,像是被墨诗书浸透了千万年的温润慈和,那正是他历经华年的证明。

    第一祈愿之王罹辰,历德兰三世的老臣,在位一万余年。他的身影贯穿整个黄昏王朝,他的威严传遍东境。

    赤鬼起身,轻轻拥住这位老师,金色的火焰燃起,年华痕迹被火焰抹去,宛若极夜的瞳孔重新荡漾成群青,那是罹辰意识消散的证明,他用光的火焰约束着他,这正是他作为枷锁的意义。

    楠焱朗醒过来的时候,半开的窗户外还是漫天繁星。

    他觉得很累,累的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

    他努力偏偏脑袋,窗前的小案上,温玉的花盆里植着一株扶桑,赤鬼趴在那里,无所事事地审视着它的每一片花瓣和叶子。他的手边有一只旋开的小香炉,捏着银匙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每一息气息都吹起一层红纱似的薄烟,向着屋子的每个角落笼罩而去。那气味并不难闻,带着一种未曾察觉过的馥郁,一点一点,将他身上的重量抹去。

    赤鬼依旧趴在那里,纹金的广袖展开,与身份完全不符的妖娆和艳丽,像是察觉到了楠焱朗的注视,他直起身来,将那份妖娆完全收敛而去。与洛欧斐那种昙花般的神秘暗息不同,赤鬼的存在是一种庄重的盛放,一如那株扶桑,带着平静的傲气。

    “感觉怎么样?”赤鬼捧起香炉轻吹一口气,将那红色的薄烟尽数倾泻到楠焱朗的身上去。楠焱朗有些眩晕地坐起,堪堪回答,“有点累。”

    “那是自然的,”赤鬼颔首,“任凭谁以人类的身体去役使德兰的力量都会如此。”

    力量吗?楠焱朗审视着自己的手掌,记忆模糊而斑驳,并没有留下太多,然而那成千上万的浅水绿翎蝶消散的结局,却如利剑一般射入脑中。

    “老师!菁她——”

    赤鬼只是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啊,也是呢,决意自尽的精灵,就是德兰之王也无可挽回。

    “还能动的话就和我走一趟,天亮之前要出发回西恩特去,不过我还没问你,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还想回去吗?”

    楠焱朗只是笑笑。

    与此同时,茗国国主府。

    “国主……”侍女们小心翼翼地站在屏风后规劝着,“天都快亮了,您还是去休息吧……”

    “我没事,再给我一点时间。”少女冷静的声音从屏风的另一边传来,“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违背国主的命令,只得离开。

    夜浅柔放下手中的工具,无力地趴在了桌上。

    茗息正以一种凄惨的样子横卧在桌上,而那三根断弦已经彻底被拆解开来,夜浅柔试图把它们拧回去,但那一丝丝不知是什么的纤维就是不肯合作,夜浅柔已经忙了大半夜,心中已经越来越凉。现在的茗息已经是一块普通的木头,无论如何召唤它也再不肯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茗国仰仗茗息传承了七千年,而茗息却最终毁在她的手里。

    就在这时,窗框被轻轻敲击。

    夜浅柔骤然一惊,差点把满桌子细碎的零件和工具全扫下去。

    “什么人?!”她随手抓过一只长钩对准窗户,这里可是国主府,被茗国的暗侍严密地保护着,如果连暗侍都没能发觉……不,应该是被解决了的话,来人八成是一名魔法师!

    为什么会来这里?夜浅柔慌乱地扫视着房间,一步一步往门口退去,骤然想起那个白发的男人,和他白色的琴。

    不是所有的琴都能撑住琤琮和繁绚这样的琴境,精神同现实上的共鸣会彻底将琴身损毁,如果说能撑住琤琮的琴已是绝品,那么世上便无人见过繁绚之琴,因为没有琴师能奏出繁绚,更没有制琴师听过繁绚的乐曲!

    可那个男人居然轻描淡写地做到了,白夜舞毕,只留一地静绽的昙花。

    难道是为了那张琴而来的么?夜浅柔惊惶地想着。

    “是我。”纸窗翻起,楠焱朗那张略显疲惫的脸出现在外界的夜色里。

    哐啷一声,长钩落地,夜浅柔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少年翻进屋中。

    “你……回来了?没有被……?”

    楠焱朗的眉毛沉重地抬了抬,“被怎样?”

    “呃……”夜浅柔略显别扭地回过头去。

    “那日出手毁了琴会会场的人,是我父亲。”楠焱朗轻声说,“楠焱一族族长,楠焱轶。”

    “什么?!”夜浅柔带着些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是……族长的?”

    “现在已经不是了,”楠焱朗伸手把窗户关上,“惹怒了身为仲裁者的达伊洛……即使是楠焱也不会有好下场,过不了太久就会选出新族长的,你在东域很容易就会得到消息的。”

    “达伊洛?对了,祀会上那个奏出繁绚的人,穿着达伊洛的袍服,他就是达伊洛的族长么?他怎么会是一名琴师呢?”夜浅柔有些茫然地问。

    “他不是琴师,”楠焱朗从桌上抄起一只翻扣着的白瓷杯子倒了点茶水,“那只是他闲时的消遣而已。”

    夜浅柔满头黑线,他要是不算琴师,岂不是全世界的琴师们都得跪下说自己不会弹琴了么?

    “还有,”楠焱朗把杯子从唇边挪开,“关于达伊洛的事以后少打听,无论对你还是对茗国,都不是什么好事。”

    夜浅柔有些颓丧地低头。

    “对了,要来找你的人可不是我,”楠焱朗揉了揉额头,“只是你看不见他,所以我只好跟着走一趟了,来吧,老师。”

    屋内温度突然有些灼热,即使并非魔法师的夜浅柔也感受到了,一种气度和力量的攀升。少年群青的发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上火红,双眸亦变了颜色。虽然声音未变,但依然能断定那不是同一个人。

    赤鬼在楠焱朗的体内苏醒,第一眼所见便是那张横卧于案上宛若开膛破肚的茗息,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茗息已死,何须再留?”说着,他便将手搭在了茗息剩余的已经黯淡无光的琴弦上,充耳不闻夜浅柔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