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科幻小说 > 星落成尘 > 第六十八章:王缄 碧青之章 荆棘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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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魔法师的社会里一直有着这样一种说法,世家递向外界的玫瑰之下,每每藏着染毒的荆棘。在你还没有具备将这些荆棘不留痕迹地消除的能力之前,不要轻易接受世家的任何赠予。

    因为世家是横亘于这个世界最庞大、最古老、最蛮横也最不讲理的魔法势力。

    彼时的伊德罗斯显然忽视了这个道理,他并未想到族长的女儿,全族之中血统最优的嫡系,就是再不济也绝不会外嫁,退避战火的理由着实是可笑之极,对世家稍有了解的人都会惊叹于这十二个家族联系的紧密。一族遭难,无论是否有什么新仇旧怨其余的十一世家都不会坐视不管,也许单独一族的势力的确不是很了不起,但十二个世家连结在一起,绝非世上的任何力量所能单独抵御,怎么可能会惧怕战火,又怎么可能会如此抬举他这一个小小的制约国的公爵?

    但此时的他全然沉浸在面前少女的一颦一笑里,不仅由于她无人能抗拒的绝代风华,更是由于她的身份。伊德罗斯虽为七爵之一,但这个爵位实际上传承自父亲——现任国王阿尔泽普林赛斯的舅父,算是比较偏远的母系亲族,伊德罗斯家族祖上也出过几位普林赛斯的王后,但这两代来委实没有出过什么才貌俱佳的女儿,也隐隐有着衰败的意思。但,如果能够依上世家,一切就会在瞬间逆转,就连阿尔泽也不会敢轻视于他,虽说阿尔泽的王后出自格朗德,可那位王后到底是支系,膝下至今无所出,世家也犯不着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族人去帮衬阿尔泽什么。

    他看着面前美艳的少女,越发觉得这真是一个无可辩驳的完美提议。

    他牵着坎德拉走向舞池的时候,并未发觉在烛光所不及的阴翳之下,伊格特兰德族长的唇角勾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如果不考虑其后隐藏的杀机,这的确是一份无可拒绝的完美提议,只是接受它的人所要付出的代价,常人着实难以企及。

    世家如果认为一个人应该消失的话,是不需要做出任何解释的,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一个位高权重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灰飞烟灭。

    夜风轻摇,烛光明灭。

    装潢华美的穹顶下悬挂着的水晶吊顶向着各处折射出迷乱而闪耀的细碎光斑,像极了杯中的红酒在烛光下荡起涟漪时投射而出的薄光,佩瑞恩端着一杯香槟静静地站在露台上,舞池内被权欲暧昧发酵的酒气和香氛令他作呕,也唯有凯德看起来颇为享受。

    二阶的魔力对于身体的强化改造是不可忽视的,他的五感要远远超出寻常人,方才族长同伊德罗斯的谈话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他还是大致听去了七七八八。世家周旋于制约国的权术他既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但毋庸置疑的是,因为体质危险而避世不出的坎德拉此次出行,仅为作为世家一枚诱人的饵,美色与权势兼备的她,的确少有人能拒绝。

    此刻她正被年轻纤细的伊德罗斯公爵拥着在舞池中共舞,灯烛投射在她面上所勾勒的动人轮廓,令周遭的一干贵族小姐自觉失色。佩瑞恩亦有瞬间的失神,这一幕似乎已经重演了数个千年,每每都有容貌相似的美艳少女被形容各异的贵族们拥着起舞,纤华富丽的裙裾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面上舞出一个又一个完美的弧度,少女的表情柔和而矜持,却不知为何缺乏着某种生机,像是被训练到了极致的顺从,初看惊艳,久看却空洞到让人惊恐不适。

    他轻轻甩了甩头,想甩去这些模糊的残缺景象,抬头却见坎德拉从公爵的怀抱中滑出,微笑着欠身,而后径直向着露台走来。

    她一步一步走来,伴随着清越的嗒嗒声响,裙摆下的高跟鞋迈开细步,摇曳生姿,风华绝代。

    “你似乎玩的不是很尽心。”她随意地靠在他身边,闲散地说道。

    “我并不喜欢吵闹,”佩瑞恩偏了偏头,“而且我不明白族长为什么要把我和凯德带来,如果只是为了促成你和伊德罗斯公爵的话……”话未完,却见坎德拉掩唇轻笑,也就自觉地没有再继续说。

    片刻后坎德拉敛去笑意,转身望着庭下一片幽深的湖泊,月影细碎,流转成了淡淡薄光,银灰粼粼,水光潋滟间坎德拉的眉宇间平添几分沉静的美好,绝艳而慈悲,翡翠宫装的裙裾拖曳于地,温软生姿。

    见此情形,反倒是佩瑞恩疑惑了起来,“我们此行难道不是为了你和伊德罗斯……?”

    “当然不是。”坎德拉浅笑着抚上鬓边精致饰物之间夹杂的几朵素雅小花,“忘忧会让今夜见过我的这些贵族们,在我离开后就忘记我的形容笑貌。”

    “什么意思?”

    “没什么,”坎德拉随意地捋了捋发丝,“舞会散场后父亲会带你们两个回到兰沼境内所属伊格特兰德名下的别馆去暂休一夜,待明早我回来后即可回族,此行之事便能完美收场。”

    “你明早回来?”佩瑞恩茫然地望着坎德拉,却见后者的笑意愈发苍凉,像是某种冰冷的恐惧瞬间攫取了他的心脏,使他瞬间攥住了坎德拉的手腕。

    “什么意思……明早?今晚你难道……”

    “十七岁,不难理解吧?这种事。”坎德拉愈发苍凉的笑意下,有着宛若死水的平静。“不只是伊格特兰德,除楠焱和达伊洛之外的所有家族都在暗地里做着这样的事情,那些生来没有魔力却美貌的女孩会被寄养在从属于世家的高位贵族名下,悉心培养成艳绝天下各国闻名的交际花,她们自小就服食一种毒素,长期缓慢地食用仅仅会缩短她们的一些寿命,等她们拥有了足够的美貌和名声之后……”坎德拉的笑意细微地颤了颤,“就会被母族亲手送上政敌的床头。”

    “什么?”佩瑞恩难以置信地低语。

    “骤然接触她们身体的人,会被淤积了数十年的慢性毒素直接杀死,她们就是这样被孕育了自己的家族当做工具来使用,她们的寿命不会很长久。你所听闻的那些美貌却短命的交际花,还有很多位高权重却一夜暴毙的贵族,大多都是世家的杰作。”坎德拉平静地迎向佩瑞恩的目光,“不要那么惊讶,统治了整个世界的巅峰力量总不可能只靠着暴力解决一切反抗,那只能是暴政,世家还是很在乎声誉的。所以在威压之下也伴随着一点不怎么引人注意的、优柔的、见不得光的手段,并非难以理解吧?”

    “可是你是族长的女儿!”佩瑞恩压低了声音咆哮,“他怎么会拿你去做……那样的事情……”

    “你觉得他有把我当做女儿么?”坎德拉唇角勾起一丝冰冷,“我杀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从我出生的那天起他就把我当成了怪物。世家的族长要有着为世家奉献一切的觉悟,他宁可相信真正的坎德拉伊格特兰德已经随着难产的妻子而死去!而我,只是借了他女儿身体重生的怪物,以及杀了他两个儿子的凶手。”到了末尾,坎德拉的声音愈发轻柔,却令佩瑞恩不寒而栗。

    “而且我比那些寄养在外面的女孩要可靠得多,”她笑笑,“那些毒对三阶以上的魔法师未必有用,而我,并不需要毒,就算是一阶也只能在我裙上化为亡魂。因为我是「颓败」啊,我的另一半,「生机」。”她吐出那两个词语,语调柔和的像是在对情人低语,那双迎向佩瑞恩碧绿眼瞳的,赫然是一双竹青色的兽瞳。

    那不是佩瑞恩曾听闻过的任何一种语言,却无比清晰地刺入灵魂深处,像是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那两个词语的真正含义。

    坎德拉看着佩瑞恩失神的模样不由怔了怔,旋即低笑道,“看来他们还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坎德拉笑着摇了摇头,“回去后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关于我们,关于世家,关于……德兰。”

    “可是——”

    坎德拉抬手,佩瑞恩只能住嘴,这是对于女性的尊重,她想中止的话题,就不要再群追不舍地探寻。

    “对了……你,从我们认识以来,似乎并没有问过我的年龄,”坎德拉歪了歪头,“要不要猜猜看?”

    “呃?”佩瑞恩一愣,他的确未曾问过坎德拉的确切年龄,这么做太过失礼,他所知道的也仅仅是坎德拉是他的堂姐,铁定要年长于他。可如今上下打量一下两年来未曾变动的容貌,少女绝不会拥有的傲视全场的身段,举手投足间的贵妇气韵和一颦一笑中的成熟风情,也只能干笑着猜测到:

    “二十五?”

    坎德拉立时用狐疑地眼光刮了他两眼,然后摇了摇头。

    “二十六?”摇头。

    “二十七?”还是摇头。

    “那……总不会是二十八吧。”佩瑞恩满头黑线。

    “哎呀哎呀,我看上去居然有那么老么?”坎德拉摸了摸自己略施薄粉的精致面庞,自嘲似的笑了笑。

    佩瑞恩无语地看着她。

    “我只比你大三个月而已,”坎德拉无奈地瞥了他一眼,“算来也快满十八了。”

    佩瑞恩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坎德拉从容优雅地剔着指甲,云淡风轻地道,“听过费洛伦斯杜兰这个人么?”

    杜兰这个姓氏,是莫特斯平原之西奥尔特米亚这个国家的一个公爵家族,西方之人无不知晓,佩瑞恩自然不例外。费洛伦斯……这名字,有点耳熟。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瞪大了眼睛道,“就是……那个奥尔特米亚杜兰公爵的兄长么?那个一直不被承认的私生子,即使以长子的名位也没能得到爵位的费洛伦斯杜兰?他不是在五年前就死了吗?”

    坎德拉颔首,轻声道,“他若不是魔法师,以杜兰家族在奥尔特米亚的地位早就迁至远处了,可偏偏这丝侥幸得到的魔力令杜兰不忍舍弃,拼着个不太光彩的名头硬是把他留在了家族里。可恰恰是因为私生的名分,被当做工具留下而造就的扭曲性格,令他极端渴望权力,协同普林赛斯图谋攻打兰沼,世家威逼利诱无果,不得已将之处决。”

    “可我……是听说他饮酒过度……”佩瑞恩心惊肉跳。

    “是我做的,”美眸缓缓闭合,坎德拉眉眼间溢出了难以言语表之的痛苦,“那年我十二岁,第一次被父亲送上了……世家敌人的床头。”

    “费洛伦斯此人颇为狠辣,因为没有爵位没有兵权又得不到杜兰家族的支持,便自己召集了一批与兰沼颇有恩怨的魔法师,他们只杀兰沼的贵族。一旦加入非死不得退出,每个成员都要将自己的亲人送去他身边作为担保,借以换取杜兰家族那些高深的魔法,而父亲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借着世家的关系父亲装作一个被兰沼逼到走投无路的小贵族,宣城要加入费洛伦斯,将我作为担保送至他的身边。因为他对外宣称有着三阶实力,却又多猜忌,那些送来的有着还手之力的大人他只会软禁,唯有孩子能够接触到他,如果是三阶,仅需片刻皮肤上的触碰就能让他失去行动力,可是……可是……”坎德拉仰起头,似是要掩去那些斑驳泪痕,言语间竟生出几分哽咽,“他根本……不是三阶!”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迟早会引来世家的处决,所以自三阶评定之后不再参加任何阶级评定,但他的实力早已达到一阶,远非皮肤上的触碰就能解决!”她的泪光里生出几分刻骨的寒意,“所幸皮肤接触上能随时终止,但他起了异心,就难逃死路一条。当晚他就在我身上变成了干尸。”

    坎德拉笑意残酷,佩瑞恩却只觉得心痛莫名。

    她并没有说,却不代表她会忘记在金玉绸缎包裹着的卧房中和一具渐渐冰凉的干尸坐到天光的感受,不会忘记他死前狠厉恐惧狰狞着的咆哮,不会忘记撕裂的牵心痛楚,不会忘记一抹薄红顺着白皙如脂玉的皮肤缓缓流淌,洇入绫罗绽放开来凄艳。

    “但总会习惯的,”她缓缓地说着,声线空虚,不会再怕到放声大哭不知所措,渐渐习惯一个个生命的温度在怀抱里流失成冰的触感,渐渐学会巧笑嫣然百媚承欢,“因为我是——‘工具’。”唇角掀起一抹至美却空洞着的笑容,生机尽失。“工具怎么能有感情呢?只要听话就够了,使用工具的人不会在意工具的感情,他们在意的永远只是工具是否趁手好用而已。”从惧怕到欢欣无不接连腐蚀成空,至美的色彩耀目的笑靥,如诗如画。渐渐习惯被带上各种晚宴,听尽战争与平和间的权谋心机,枭雄也好奸贼也罢,无不在她裙摆之下枯骨成沙,湮尘分洒。

    “所以——”少女笑容依旧,“——只要听话就好了。”她总是笑,温婉顺从绝艳动人,可在那般艳丽的笑容之下,满是失心的仓皇和无力。

    回过神时已经被一股大力扯入怀抱!他颤抖着却那么坚定,坎德拉娇柔的身体纤细的骨架在他胸口缩成一团,微微作响。

    “你干什么?”坎德拉微惊想要推开他,可是她到底只是个女人,力量上又如何比得过佩瑞恩。

    “对不起。”佩瑞恩声音沙哑。

    “……”坎德拉轻轻抚摸着他碧色的短发,柔声劝慰,“没关系的,都已经是过去了。”

    “可这不应该是你不珍惜自己的理由!”

    “……”再度沉默片刻,坎德拉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很在意么?我这样的人?”

    “在意!”他咬着牙怒瞪着她。

    无奈叹息,坎德拉伸出白皙修长的手臂扣住他的脖颈,比力量她是不如他,但是魔力,她作为记忆的半身,又吸噬了如此多的生命力得以换来这幅早熟的容颜,自是早已达到一阶,远非佩瑞恩所及。看似无力的手微微一用力,轻松迫使他低头,未及反应,冰凉的唇瓣便迎了上去。

    经年累月夺得的生命力堪堪维持了她的美貌,却未能让她的身体温暖分毫,藉由此保留而下极盛时的新妍美好,正如花开最盛时被滴落树脂封存而停滞于时光里的琥珀。

    唇舌相触,完全不给他任何的反抗和质疑,近乎最原始的掠夺,微微地,带不起丝毫微波。

    良久唇分,看着他面上泛起的薄红不由失笑,却又带着几分贪恋赖在他的怀里。

    “我答应你的,不会反悔,说过要告诉你的,会在回来之后兑现。”

    “嗯……”他含糊地回应。

    “但在那之前,还是等我回来吧,他这个三阶货真价实,很好应付。不过如果你仍旧很在意——”她踮起脚尖在他下巴上轻轻一吻,“这个和刚才那个,就勉强当是补偿吧。”

    未及佩瑞恩回应,她就已经从他怀中滑开,咯咯笑着跑远了。

    那是在继承她所持有的记忆才知道的,是她从小到大,并未被任何人这样抱过,不曾有过不含恐惧与渴欲的单纯的感情,爱,已经疼惜。

    “半身”——如此继承了德兰家族悲哀的存在,纵然在世家里拥有极高地位,却见不得很好过,因为他们是异类,是超脱人类的存在。

    所幸神终究是偏爱德兰的,永远不曾舍弃,在同族不复存在的今世,唯有另一半所给予的感情不含任何希求和条件。只因为是你,因而爱你。

    亦或分化成为半身,在这孤独的现世无条件的陪伴,本身就是神的恩典。

    愿每个人都被这个世界衷心而温柔地爱着,她从来都是这么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