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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有了这么个好母亲,齐国世子姜慈母活了二十一年,就当了整整二十年的幸福世子,生活无忧无虑。

    没谁不艳羡他的幸运。

    已经被尊称为辛夫人的辛姬在听到此类言论时,绝对不能同意。

    人生是一场田猎,成不了精明的猎人,便得被当作猎物射杀。想要永远站在最高处,必须竭尽全力,千方百计地掐灭那些觊觎者的希望,斩断他们伸向自己宝座的黑手,彻底粉碎他们不该抱有的梦想谨慎而不失果敢,狠辣而不失怀柔,利落而不失周详,保持长久兴盛的诀窍就在于此。

    她总是十分小心地牢记上述原则,安静、耐性又优雅地消灭了遭遇到的敌人,最终使得本性懦弱的丈夫干脆完全依赖了她,甘心情愿地将权力当作普通的宝石一般,奉送给她——他的爱妻以表示效忠和信任。在她日复一日的影响下,他崇拜着妻子,享受她无微不至的照料;爱怜着子女,自豪于他们的超群出众。

    外人看来,齐公得作为丈夫和父亲非常福气,作为国君却有点倒霉,他放任夫人干政是很多封国的笑谈,他们幸灾乐祸地一致认为此乃齐国衰弱的征兆。但,真相并未如他们的愿。辛姬在处理政务时,比丈夫高明不止几倍,加上她天生的好强性格和交际能力,把个齐国弄得井井有条,里外和谐,竟日益显现上升的气象来。时日一长,先前的人们在议论她的同时,不得不叹服她的本事。

    这才是幸运的源头,都是她努力的结果。

    她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连对待子女的婚姻,她也比其他的父母更为明智聪慧。

    出于审慎,她严厉监管儿子慈母的私生活,告诫他勿要出于冲动去临幸那些有着寒微卑贱家族背景的女子,生下她厌恶的流淌着愚昧低劣血液的后代。她不能容忍自己的血统受到玷污。秉承父亲性情的老实的世子慈母,便乖乖地等待母亲为他在各大国的贵女,甚至是天子的王姬内选择他的伴侣。

    关于女儿,她设计得同样精巧。

    长女丹姜,丝毫不走样地复制了她的容貌、她的头脑以及她的脾气,是她的心头肉。经过一番考察斟酌,她将丹姜许配给了新近的红人鲁世子擢。那是个豪奢而粗莽的人,具备了方便控制的潜质,丹姜嫁过去无须多久即可执掌丈夫的权力,直至他当上国君时执掌整个鲁国;次女珠姜,娇艳倒是娇艳,可除了壳子,什么都肖似其父,别寄望她可以对发展齐国的势力作直接的贡献。辛夫人琢磨了再琢磨,选择睿黠机敏的宋世子苏显做她的夫婿,通过他们的结合,隐形地为宋国注入齐国的力量。

    完美无缺。

    尽管有风言风语盛传她的第一个女婿嬖爱男子,第二个女婿情钟他人,有何要紧?当公主的,最重要是延续优秀的血脉,捍卫无上的地位,若婚姻中搀杂着诸如恋慕、相悦之类平民的庸俗感情,那会十分可笑,十分悲哀。

    所以,依旧是完美无缺。

    辛夫人游刃有余地操纵她周围的人和事情,意满志得。

    这天,她悠闲地在庭院里散步,忽然接到侄儿晋世子上光的书简,得悉他即将来访。

    “稀奇。”她放下书简,对身边的一位青年官员道,“仓衡鹿,你看,我这个基本不同我来往的侄儿要来拜望我,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衡鹿,是齐国的官名,负责管理山林。论理,这样的官员没资格亦没必要侍奉国君与夫人,可这位名“仓”的衡鹿是相当特别的。

    他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他瘦削的脸上投下两块小小的阴影:“小臣猜测,是急事。”

    “回得妙。”辛夫人夸奖,接着往前踱了几步,递了书简在他怀中,“告知长公主,我要听她的意见。”

    仓衡鹿恭敬地接下:“是。”

    他转身,一瘸一拐地朝丹姜的宫室前进。

    辛夫人目送他去远,向其他的侍从连连叹息:“每次见了这个人,我都替他惋惜!如此钟灵旒秀的一块美玉,良臣之选呀,偏生成个跛足,偏是那样的家世!唉,唉。”

    “夫人仁慈。”侍从们异口同声。

    她摇着头欣赏起她的花木,暗中为自己丰富的同情心骄傲。

    玉华宫。

    美丽的齐国二姜居住于此。

    相对姐姐的文静而言,妹妹活泼得多。珠姜热衷于大部分女孩子醉心的技艺:织布、裁衣、刺绣、梳发、画眉,等等等等,并且津津有味地同宫女们比较,从中获取乐趣;丹姜则将大半时间花在诗歌、乐器、棋艺这些珠姜躲避惟恐不及的爱好上,养成了深藏内心,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

    仓衡鹿立在台阶下,吸了一口气,欢欢喜喜地踏上阶梯。

    “仓衡鹿来啦?”珠姜的侍女们高兴地传进,“仓衡鹿求见公主!”

    主人的个性,往往感染仆从,这伙年轻的侍女跃脱得像撒开一地的兔子,又像停了满树的小鸟,蹦蹦跳跳,唧唧喳喳,沿着走廊一路笑闹,簇拥了仓衡鹿直达内殿。

    行到一半,丹姜的侍女迎上来,笑容可掬地向珠姜的侍女道:“妹妹们,静些仓衡鹿求见哪位公主呢?”

    两边的侍女全都期待地竖起耳朵。

    是的,仓衡鹿是个很受欢迎的人。

    他自幼被收养在宫中,算得上是世子的伴随。有了这个缘由,他同两位公主亦常常得见,亲近得很,侍女们从不拿他当陌生人。而他本身模样柔媚,似极女孩儿,楚楚可怜,然而性子跟面容相反:爽朗、豪气、爱开玩笑,走到哪给哪里带来快乐。

    具备了这种天性,他的整个人仿佛黑暗中的夜明珠,人们只注意到了他的笑颜,忽略了他的残缺。并且奇怪的是,他的跛足反而成了一种使他得到更多特殊待遇的理由,大家全护着他,宠着他,就算他在衡鹿的职位上几乎不履行相应的职责,整天闲逛或者陪国君一家玩耍

    但是,“他是仓衡鹿嘛!”人们这么说着,和善地谅解了他

    “小臣求见长公主。”他很礼貌地送给全部侍女一个长揖。

    丹姜的侍女得胜般地领他入觐。

    倚窗眺望的丹姜,侧面看去精致得恍似一幅莲花的剪影,亭亭玉立,幽静娴雅。

    她感觉到他的脚步,优美地侧了侧她的角度,非但没丧失原有的韵致,倒更添风姿。

    她闪烁着朗星似的双目,张开花瓣一样的唇:“仓衡鹿,你来了?”

    仓衡鹿跪拜在地:“长公主,小臣奉夫人的命令来致送晋世子的书简。”

    丹姜明显地一惊,仓衡鹿胸腔深处的某个地方随之一刺,很疼。

    她迅速地抓过书简,迅速浏览。

    俄顷,书简落下,她失望之情无法掩饰。

    “长公主,夫人请您说出意见。”他忍着心催促。

    “我没意见。”她淡淡地说,“晋国的请求,我们齐国理当同意。”

    仓衡鹿喏了一声,准备退出。

    丹姜无意地追上一句:“衡鹿,你好象不喜欢来觐见我。”

    “不,怎么会。”仓衡鹿脱口而出。

    丹姜漫不经心地移动目光到远处:“你是宫里的百灵鸟,可独独到了我这里就不唱歌了,变得沉闷。你下去吧。”

    仓衡鹿热烈地注视着她,咽下滚在舌尖的话。

    “遵命,长公主。”他忧伤地施了一礼,无声无息地走了。

    丹姜仰头,思绪飞往天际

    他要来了

    上光

    营丘。齐宫。

    “小侄拜谒姑父、姑母。”在正堂行过贽见礼,献上了玉帛之后,齐公一家移至偏殿与晋世子上光相叙。

    辛夫人仔细地打量多年不见的侄儿,稍微有点惊奇。

    她并非惊奇于他的俊美,尽管那教殿内的诸人已然看呆她觉得怪的地方是,他长得越来越不似乃父及其名义上的母亲了,其身世几乎昭然若揭,晋宫上下至今却还一片和平,他世子的位置依旧坐得很稳当

    她不喜欢他,非常不喜欢。

    玷污血统,在她心中是不可理解,不可容忍的。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也在专注地端详远来的贵客,那就是齐长公主丹姜。她的视线灼热而潮润。

    她用目光偷偷地抚摸他光洁的额头,挺秀的鼻梁或者细长的鬓发,他任何小得不能察觉的举动,皆令她口干舌燥,手心出汗,紧张又幸福。

    当然,他淡定疏朗的神情是最吸引她的部分。挂着这样神情的他表面上看去没有喜悦亦没有忧伤,没有焦躁亦没有懈惰,一幅严肃认真的模样;实际上,她了解的,那不过是他的外壳。

    齐公得倒不像妻子女儿带了那么复杂的情绪,他一味地高兴着。他以为但凡属于妻族的成员来访就肯定能使妻子感到愉悦,何况今次来的是闻名诸侯的“光君”、她的亲侄儿,她必将大大地欢迎,因此自己首先得表示足够的善意。

    “光儿。”他用爱昵的语气唤道,“你的书简,我已经看过了。你放心,我”

    辛夫人打断:“我们会慎重考虑。”

    上光不动声色:“所需的,正是姑父姑母在慎重考虑后,向蒙难流亡的卫世子给予支持,整肃卫国奸佞。”

    “这可是关系嫡庶的大事呀!”辛夫人故意强调“嫡庶”二字,然后稍含挑衅地望着他,“有卫君在,岂容我等外人插手?”

    上光镇定地回答:“姑母的看法非常正确。按理,各国嫡庶废立是轮不到外人插手,全凭国君与亲族、众臣定夺。但这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如今,卫世子无故被逐,卫君不见其影,朝内大乱,外野骚动,绝对不是普通的储君之位更迭,而是叛逆。由于天子狩游西戎,诛叛平乱的大旗全靠唯一拥有代讨特权的贵国来首先举起了。”

    这番话有理有据,竟是辩驳不得。

    辛夫人不由地停了一停,再把他上下瞧了个够。看样子,他过去几年的各种经历将他从一块她本不太在意的璞石磨砺成了美玉,至少,很有了美玉的样子了。

    “若是事情属实,那便是我齐国的义务。”她换了种态度,和颜悦色起来,“可是,为此要动用军队出师,从粮食筹备到士兵召集都得费很大工夫,更别提其后的伤亡抚恤等等啊,关键在于,你所指的卫国发生叛逆的设想是否是真的呢?”

    “真与不真,想来姑父姑母已有判断。小侄是为请旗到此的,非为请兵,姑母不犯操劳太多,出师交给鄙国、宋国以及其他几国的联军就是。”上光继续不卑不亢地说。

    给了旗却不派兵,显得像是胆小怕事,回避职责似的,这不是丢大国的脸吗?

    这下辛夫人没开口,齐公得倒着急了:“侄儿休要误会,出旗出师,我”

    他扫了一眼妻子,让她结满冰霜的脸生生地把话噎了回肚。

    “父亲、母亲,不如不如先安排上光住下,歇息歇息再商量。”齐世子慈母畏畏缩缩地提议。

    氛围僵硬。

    辛夫人对儿子的提议并不理睬。

    丹姜见状,忍不住道:“兄长讲得对呀。表兄难得到访,就算我们有叙不完的旧,他的随行侍从也得松口气啊,看他们全在殿外侍奉,疲累得很。”

    “嗯。”辛夫人接受。

    满殿的空气恢复了流动。

    上光行礼,恭敬地退出。

    刚走到廊上,丹姜在后叫住他。

    “公主。”上光驻足,有意无意地同她保持距离。

    丹姜听了,眼中的辉芒黯淡下去:“我表兄真见外”

    上光犹豫片刻,展露一朵微笑:“是了,我还叫你含丹妹妹亲近些。数月相隔,妹妹别来无恙?”

    丹姜双颊染红:“呆在深宫,哪有不好的道理。”

    “今秋,妹妹要出嫁鲁国了吧?”上光望了望台阶下等候的小易,做了个手势命他备车。

    丹姜的面容掠过乌云,转瞬放晴,欣喜道:“表兄记得我出嫁的日子?我没想到呢。”

    “哦。”上光突然有点忸怩,“因为因为,我也是那时节迎娶吕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