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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哲罗酸楚地道:“孩子,夜里会有狼的,你”

    “我阿妈没了!”女孩儿号啕,“我知道!我跑的时候看见她摔倒了,倒在好多好多血里,她没了!”

    六岁的孩子,从逝去的至亲那学会了理解谋杀。

    “你的阿爸呢?”孟哲罗张嘴之后,马上意识到答案。

    “我不懂。”果不其然,女孩儿抽泣着说。

    若有男人当家,她们的境遇何至于如此凄惨。

    孟哲罗安静地坐直身子。

    女孩儿察觉到掬在掌心的水悄悄流失了,她急忙到湖中又舀。

    等她回来,孟哲罗严肃地对她道:“孩子,你的父母都不在了。你要活下去,还是要喂狼吃?”

    女孩儿泪汪汪地盯着他:“我怕狼”

    “怕狼的话,就和我离开。”孟哲罗毅然地起立,“我们一起活下去!”

    女孩儿犹豫了。

    孟哲罗拍拍灰尘,他没工夫耗费在劝说她背井离乡上,她不走,他得走。

    “不!”他的指头教她死死握住。

    两人僵持。

    暮色四垂。

    她忧伤地啜泣。

    孟哲罗放弃,蹲下来,温柔地安慰她:“我背你。以后,除非我死,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你。”

    “嗯。”她顺从地软软地伏在他背上。

    他走了两步:“孩子,丢了从前的名字吧,我取给你新的名字好不好?”

    “嗯。”

    “荼余。野火荼毒过的草原,还是余下了不多的种子,由它们开放的花朵会更加坚强,更加美丽。你喜欢吗?”

    “嗯。”

    她困了,迷糊地睡去。

    神灵的意旨,玄妙而充满奥秘。

    用罪恶压垮了他,再用纯洁拯救了他。

    孟哲罗踏着孤单的小径启程。

    世间,兴许已成泥潭。没关系,他找到了不曾污染的一方洁净。

    将来都竭力守护着她,守护这洁净吧。

    产生这个念头的孟哲罗,寻归了久违的暖意。

    十年后。

    舂山之峰。

    这是昆仑丘北面的最高峰,离大地远,而离白云近;俯视群山起伏,仰望雾岚缭绕,令人错觉似能与神灵对话,因此,它是三危女族举行祭祀的最佳地点。

    为了给大巫孟哲罗适宜的死法,都兰首领也算花了心思。拿整个戎境备奉尊崇的巫师当作献给神灵的礼物,实在恰好不过。

    但神灵仿佛不太喜欢这个礼物,在把孟哲罗夫妻捆在立于绝顶的木柱的过程中,都兰首领始终剧烈地咳嗽着,一幅支持不住的样子。可她很倔强,定要等到孟哲罗丧命才罢休。

    “孟哲罗!”她蹒跚地摸到大巫面前,艰难地问,“你后悔了没?!”

    “不悔。”孟哲罗与荼余相视一笑,平静地答道。

    从前的誓言,他勉强做到了。

    都兰首领点一点头:“好!爽快!瑶姆,刀呢?刀!我来割断他的喉咙!”

    “阿妈!”瑶姆自然不肯。

    都兰首领怒火上窜:“你是不是我的女儿!是不是格央的妹妹!”

    “慢!”上光不顾阻拦,突破族人的包围,“首领,你杀了大巫,为的什么?莫非格央能复活?!”

    “闭嘴!”都兰首领遮住耳朵,“我的格央对他一片真心,为了他”

    上光打断:“是的!我都知道,你的长女格央,她是个深情烈性的女子,一位母亲失去了如此优秀的女儿,她想怎么报仇都不过分!但你是否考虑过,大巫为何会无视格央的真心呢?那全是由于他的一片真心已经托付给了他更重要的人!首领怜惜女儿,却不怜惜他人,在这圣洁的祭台,神灵的眼下,违背女儿的遗言,让她死后蒙羞!您不觉得愧疚吗?!”

    都兰首领痰迷心窍,顿时天旋地转,倒在瑶姆怀中。

    好半天,她悠悠醒转,上光继续道:“都兰首领,你听着,今天我无意冒犯,但我绝对不准您伤害大巫夫妇。您可清楚,大巫与妻子经历过多少折磨?当初他便是背着重病的荼余来企求昆仑的灵草,而善良的格央攀上悬崖采草救人,遇到暴风雪袭击,等发现她时她早冻僵了!尽管你们努力延缓了她的死亡,使她与你们作了最后的告别,她临终仍念念不忘的,是拜托你们将她用生命换来的灵草交予大巫”

    瑶姆泣不成声:“阿妈!您这么做,姐姐的魂魄安息不了,神灵也要惩罚我们部族呀”

    都兰首领抚着胸口。

    “我可以,连你一起杀!”她强撑着说。

    见族人的刀对准上光,一旁的临风紧紧护住上光。

    “简单!”上光把临风藏在身后,凛然道,“相爱的人共同死去,他们能体会到的绝对不是痛苦,是快乐。我相信格央会祝福我们。”

    “那边的别胡说!”苏显不知何时钻进人群,朝上光嚷嚷,“少连累我的临风!”

    临风大喜过望:“显世子!显世子!”

    “听到啦!”苏显笑逐颜开,对她,他雷打不移地保持灿烂表情,“临风,很有精神嘛!”

    都兰首领侧起耳朵:“谁?你是谁?”

    “阿妈!”五花大绑的青鸟抢着道,“他是周人!是个我喜欢的周人!”

    在场的众人无一例外地大吃一惊。

    苏显打量打量她:“小猢狲,我可不喜欢你。”

    “你会喜欢的。”青鸟睥睨他。

    瑶姆趁乱道:“阿妈,请放了大巫!”

    都兰首领不干:“他是我们的仇人!”

    后赶到的柏夭见大巫受刑,震骇万分,一连打翻好几个看守的奴隶,麻利地松了束缚孟哲罗和荼余的绳子,对都兰首领正色道:“三危的首领,你们要挑衅我冯族吗?大巫是我们无比高贵的保护者,深埋大漠的宝石,你们竟然对他唐突!”

    都兰首领仔细地辨认他们各自的嗓门,哼了一哼:“冯族的柏夭首领,来到圣境昆仑,岂容你撒野!”

    “凭你三危的力量,说不定。”柏夭异常愤懑。居住在他们附近的大巫,三年来协助他持佑部族的宁和,替他们预测天气,判断是非,诊疗瘟疫,源源不断地造福无以回报,今次就算是拼了,他也得替大巫讨个公道!

    都兰首领微微扬起嘴角,她的侍奴会意,使劲吹起牛角。

    大群队伍自四周涌来。

    上光定睛:“赤乌族人?!”

    “迈汗为您效力,三危的首领,圣境的主人!”为首的戴狐皮帽子的大汉行礼。

    柏夭怒道:“三危首领!难道你同赤乌族都和阿谟部勾结了吗?!”

    “放肆!”赤乌族迈汗驳斥,“和阿谟部勾结的是我不争气的弟弟艾满!三危首领若勾结阿谟部,神兽还需要阿谟苦苦的跟踪你们,以求踪迹?!”

    这倒是真的。

    柏夭一脸惭愧。

    都兰首领待他们争执完毕,摆明条件:“周人,要得神兽并不难。孟哲罗一断气,你们就与赤乌族首领迈汗歃血立盟,带了神兽和他们返回遮兰城,我保证你们一举击败阿谟!”

    上光意外道:“你”

    “年轻无知。”都兰首领指挥族人抓牢孟哲罗,“你们都当我瞎了眼,也就瞎了心。其实看不见的人比起你们看见的更多。孟哲罗的部族,因为世代盛产美人,得名奇颜,原本出自昆仑,与我三危是一个祖先传下的。他们迁徙到大漠后,最终被羌人降伏,又遭戎人灭族,灭亡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塔温。塔温篡夺了叔父众戎之首的位置后,继续叔父对各部族的杀戮,造下了无数的罪孽。孟哲罗三年前引他收养的女孩儿上昆仑求我诊治时,已在戎人那做了五年的大巫了。他选择在仇人的营地当大巫,是何目的想必你们不需我提。多次眼看其他部族重演奇颜部悲剧的他,精心策划了报复戎族的计谋,利用得到塔温宠信的他的徒儿——乌格,在塔温与阿谟间挑拨”

    上光目瞪口呆。

    都兰首领瞥一瞥沉默的孟哲罗:“他却辞了大巫的尊位,隐在阳纡冯族的地域,不动声色地观赏那对父子互相戕害,导致戎族如今的分裂。”

    “我接着说吧。”孟哲罗开口,镇定地扫视全场,“不错,阿谟在塔温对垒周军时毒死塔温,这是乌格献上的主意,实际上就是我的主意。它可以扶植凶残有余机变不足的阿谟,也可以使戎人与周人结怨,内耗加外敌,戎族安生日子到头了。他们杀着自己部族的人,就像他们逼迫别的部族不得不那么做一样。它给别族的苦难太多了,理应尝尝种下的苦果。”

    马背上萎靡的阿齐利听着听着,悲从中来:“你毁了戎族!”

    都兰首领道:“这是冤枉,孟哲罗并未毁尽戎族,他将神兽托乌格送到了我昆仑,还遗下河图的线索,帮助你们到昆仑,明显是放了戎族生路。”

    “首领猜测的前两件是真的。”孟哲罗解析,“第三件帮助他们到昆仑,实乃我的私心。我没兴趣帮塔温的儿子,他得不得到神兽靠他造化,可我”

    “大巫!”上光叫道。

    孟哲罗假装不闻。

    上光坚持:“大巫!你不能死!”

    他跪在孟哲罗脚下痛哭流涕。

    “他必须死。”都兰首领判决,“拥有邪恶之心和足以把邪恶实施的智慧,他活着是危害!”

    孟哲罗菀尔:“奇颜部的不少大巫都是这么死的。”

    都兰首领颔首:“那么,接受你的命运吧。”

    遮兰。

    在上光一行经历重重险阻,演出一幕幕悲欢离合之时,留守城中的一些人并未忘却他们,在焦急盼望他们回来。

    卫世子景昭,站在临时加高的城楼垛墙上忧虑地远眺。

    他脚下的这座城市并不平静,除了外有阿谟部的不断骚扰,在它的内部,也酝酿着焦躁的气息。

    特别是自十日之前,周军又迎来了后路师氏燕成侯姬启与陈孝公妫突率领的联军增援,城小人多,军需消耗大而补给紧张的问题显得更加突出。

    四个月了,他数过。

    夏的炎热早被秋的寒冷取代,周军需要赶在戎族的冬天到来之前结束战斗,返归相对温暖的大周去。与戎阿谟部决战的那一刻便说来就要来了

    南飞的北雁,排成一字,互相招呼交谈,划过碧澄的天空。

    但远去的人,还没音信。

    穆天子终日由毛伯鲁君一班人围着捧着,丝毫没提起上光一行。如今众军又在积极准备最后一战,更是无暇顾及这些消失了的影子。好在晋侯同样对儿子悬心以待,能够时时找景昭聊上一聊,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想到这里,他不禁连连叹息。

    “还没打仗呢,何来哀声?”燕世子无怿抱着臂冷眼打量他。

    景昭赶忙行礼。

    “您在思念司寇公主吗?”燕世子无怿直白地说,“我知道您和她关系非凡,如同亲兄妹。”

    其实这话有些不中听。因为他与临风的亲密,两人的闲言碎语没被少传,世上无人相信这对没有直接血缘的男女会保持胜似同胞兄妹的感情。

    说到底,有时候景昭自己也在怀疑。

    他和临风就是有那种天生的亲近感,喜欢在一起说笑,喜欢相互支持,喜欢共同进退,就像左手和右手,依赖对方却并非爱恋。

    所以他听到那些莫名的猜疑,总觉得是侮辱,是践踏他和临风的默契。

    不过,燕世子是个看上去清秀文弱的少年,年纪也小,他不便发作,勉强笑了一笑,摸棱两可地回答:“可能吧。”

    燕世子奇怪地盯他一下:“我也在等她。”

    “嗯?”景昭转脸看他,险些把脖子扭坏了,“你你等她做什么?”

    燕世子更诧异,仿佛他不该不清楚似的:“等她就是等她。”

    景昭嘴巴圈成个大大的圆形:“为何?!”

    燕世子敲敲脑袋:“哦!你大概把我当成我兄长了,我是燕世子无怿的孪生妹妹——烈月。”

    “你你是女的?不,你是公主?”景昭暗地揪了大腿一把,疼!

    烈月淡漠地道:“对呀。一个穿了男装的公主。”

    景昭呆了一呆:“女子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