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武侠修真 > 人鱼传说 > 第十九章 重逢
最新站名:千夜阁 最新网址:www.qianyege.com
    第十九章重逢

    晴川栽在地上,这里既滑又陡,旁边数不清大大小小的窟窿,叫人摸不着头脑。他连跌带滑,感觉身躯朝下,稀里糊涂转过几个急弯,这才止住脚步。他撑起身,身躯下压着一堆松软树叶,鸟羽绒毛纷飞,鼻子发痒,忍不住连打几个喷嚏。这里伸手不见五指,他朝地下胡乱摸去,先时摸到几块冷冰冰的石头,还有许多婴儿臂膀粗的藤条。他再向外摸去,摸到一截似木非木的东西。他心下一凛,摸出火石擦亮,手中握的是一截人腿枯骨。这支断骨已然发黄,显是扔在这里时日不短。地下还有些零星的碎骨,有新有旧。

    洞里内通道岔路甚多,晴川凭着直觉只管朝高处走。走了一段,脚下踩到东西,低头看时,又是人骨。这时他才发现,洞穴中白骨累累,却也不只是人,形形色色的飞禽走兽,或是伏尸于地,或是挂在空中,死状诡异。

    忽然,瞥眼间见自己印在对面的影子旁多出一个身影。他大声喝问道:“谁在那里,出来!”

    乍然回头,背后空无一人,几乎怀疑自己眼花看错。可是抬眼望去,对面墙上映的,赫然又是两个影子,后脖子内似有人呵了口凉气,叫人头皮发麻。手中火头被风吹灭。

    晴川轻喝一声,向前急冲,背后那人如影随形,却不闻半点脚步声,直似鬼魅。他双匕齐出,反手划来,却刺到空中。左边一样东西当头砸到,晴川伸手格挡,却是具尸骨。他立在原地,垂手而立,那人气息又消失了。他静待半晌,听不到一丝动静。晴川背靠墙壁,抬脚缓缓挪动。他动作既然放慢,脚下便不会发出声响。可是黑暗当中一片死寂,那个人仿佛化在了空气中。

    他鼻中嗅到腐烂的甜香和青苔的湿气,后颈上有些发寒。晴川自忖耳目也算灵敏,与人交手多次,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敌手。他倒不惧鬼怪,只但愿住在这里的别是只凶狠怨灵。他小心翼翼提起匕首,平平指向前方。但叫周遭有丁点异动,便即刺出。

    晴川忽觉耳背发痒,仿佛什么东西拂过一般。他抬手欲挥,脖子上猛地一凉,还未呼喊已给紧紧勒住。他暗道糟糕,难怪刚才都听不到对手动向。原来这人伏在自己头顶上方,趁着自己分神的时候,下手暗算。这些丝线虽然极细,却极有韧性,刀锋挑在上面,只切断几根。他临危未乱,心念疾转,一手扯住丝线,脚下借力朝上纵身,横刀斜斩。果然对方始料未及,“咕咚”翻了下来。

    晴川感到这一刀未能砍中,只是刀锋抹了那人一下。那人口中厉啸,正欲扑上。晴川不退反进,抢步上前,与之对攻。他手中长匕侧转,或勾或挑、或点或刺,脚下跟进,用的正是贴身的打法。他生恐那人又再跑开躲藏,因此出手极快,叫对方无暇喘息。

    这一轮快似闪电的疾攻果然奏效。那人只顾抵挡,几次都想脱身,却出不了晴川凌厉刀锋所及。晴川觉出那人虽然神出鬼没,身形飘忽,可是论到面对面的较量,殊不足惧,手上力气更是单弱。惟独渔网似的弦丝忽伸忽缩,簌忽难测,若给沾在身上,就难以甩脱。

    那人手中加力,抢攻几招,将晴川匕首逼开,立即返身想跑。晴川早看穿他的意图,故意滑步侧身,闪身让过。跟着匕首斜撩,纵身抬手便是一刀。这一招来得太快,又直取要害,方位古怪,逼得那人不得不抽手挡架。“当”的一声清响,那人兵器震飞,跌入角落。晴川刀尖反转,递至咽喉便凝住不发。前方原本全无一星光亮的暗处,隐有两点幽芒。

    那人碧蓝的瞳孔犹如两块透亮宝石,冷冷盯住晴川。这双眼睛深邃清澈,光芒流转,闪烁几下。晴川一怔,刀便刺不下去。他手腕发紧,手背一痛,急忙撤手。不料那人手指向他胸口插下,这种狠辣凶险的打法,倒像要拼命。晴川双手向外格开,不料脚下踩中一具骨骸。他顺手扯住那人,两人一起摔跌下去。

    他们一路翻翻滚滚,顺斜坡滑下。晴川感到对方肌肤冰冷柔软,一袭长发扫过面颊。他虽双目看不到,可是闻到那种浅淡柔和的味道立时辨认出来。他一把抱住对方肩膀,只觉得熟悉无比,口中喊道:“雪舞!”

    两人躺在地下,既没动作,亦不做声。那人微微发抖,仿佛心中激动,可又竭力忍住不出声。晴川在她面颊上摸了几下,果然正是失踪多日的人鱼少女,他吸一口气,轻轻说道:“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哪想雪舞突然使力将他推开,站起身来。晴川十分诧异,只听她口气异样,沉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我不认识你。”

    晴川与她分开虽有些时日,心中也曾想过再见面时,不知她安危如何?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乍逢之下,她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不认识自己。他不禁愕然,问道:“你开什么玩笑?”

    雪舞后退几步,咬牙说道:“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快回答!你从前认识我么?你是什么人?”

    晴川听她口气居然并非玩笑,说得十分郑重,更加疑惑,便说道:“我们当然认识,不但认识,而且熟得很。”

    雪舞厉声喝道:“少在那里油腔滑调!我没和你说笑话。”

    晴川正要开口,只听雪舞又道:“我认识他,他是个刺客,是白角的徒弟。”

    黑暗中,只听她自言自语,音调时抑时扬,一个声音低沉冷漠,一个声音轻柔疲惫。若非事先知情,闭上眼睛听来,就像两个人在对谈似的。

    她冷笑说道:“什么徒弟不徒弟,我可不管。已经好多天都没碰到一个活物了,我可真饿了……”

    晴川听她上前两步,又立刻后退,声音中微微发颤,断然说道:“不成,不成,我绝不咬他。”

    她低吼一声,怒道:“送到口的东西都不要,你要不敢动手,我替你来——”

    雪舞大声说道:“别说啦,快滚开!你……你快走,离我远些,越远越好……”

    晴川见她神智恍惚,行为犹如发狂,抢上前去。雪舞突然尖叫一声,转身就跑。晴川伸手抓了两次,都没抓到。忽然眼前一阵明光透入,旁边赫然一个大树洞。他在黑暗中待了许久,忽有光芒耀目,眼睛刺痛,不能张开。只听雪舞“啊”了一声,洞口猛禽见到有人,即刻扑下捉捕。她慌张之中,摔了个跟头,险些跌下树去。

    雪舞伏在洞边,朝下望去,连地面都瞧不见,只有云雾缭绕。她想站起身来,可是刚一使力四肢便不听使唤,加之多日以来伤痛不断,全身骨头好像立刻就要散开。她双手力撑,翻了个身,头上正有一对利爪抓下。

    晴川一把抱住她腰,身躯轻转,将她挡在身后。白光闪过,那猛禽一只指甲齐根而断。晴川抬手将她掷进洞内,自己左闪右躲,抢到洞口。背后游隼俯冲,张口叼来,他尽力朝前蹿去,鸟喙离他后背不过数寸距离,实在惊险。那只猛禽食物未曾到口,心有不甘,尽力望洞内挤去。晴川拉着雪舞连连后退。只见,巨隼狠狠盯着他们,一张丑脸卡在洞口,要进固然不行,要退也退不出去。它这么不进不退,模样十分滑稽。

    晴川怕雪舞又要逃走,右手使力握住她手腕。只觉她挣了两下,说道:“捏疼我了。”

    他非但不放松,反将雪舞另一只手也扭了过来。雪舞虽然不算柔弱,但力气比起他来差得太远。晴川见她眼神似乎掠过一丝暴戾,随即慢慢平和。她合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

    雪舞一字一字说道:“那天在雪地里,我不是故意要咬你……”

    晴川将手指按在她嘴上,“嘘”了一声,说道:“别说话。”

    他们谁也不说话,揽住对方,好像做梦一样。过了好一会儿,雪舞才不再发抖。晴川亲了亲她额头,低头说道:“我从白角那里得知你要上积羽城来,所以一路跟到这里。只是没想到运气倒好,会在这里凑巧撞上。你怎么到了这儿?”

    原来雪舞自从上次在狼图腾谷中骤然发狂,迷糊之中远远跑开。没想到半路却遇上白角。白角见她伤发,本想将她擒住。只是那时他还忙着阻挠琥珀与熊心结盟,顾此不及彼,一个失神之间,雪舞趁机逃走。她离开狼图腾谷,不敢再回无极海,可也不敢去向剑仙城,便偷偷潜入羽族之中。直至数日之前,打探到白角的灵魂宝珠在芙蕖手里,才来到这里。不过那些游隼太过凶猛,看守严密。她被困在这里,走不出去,加上伤势一天天加重,依靠生灵为食,时而清醒,时而恍惚。她的伤势迁延不愈,果然就如白角所说,常觉自己性情变了许多。忽然之间便会暴起伤人,过后清醒却又想不起当时情形。又好像总有个人在脑中说话,身不由己。

    晴川看她瘦削的脸蛋上神色憔悴,不复昔日灵动俏皮。在这黑暗阴森的地方待了这么长一段时日,更是半点血色都没有。他说道:“剑仙城我已经去过了……”

    雪舞脸色一变,说道:“去瞧你那个老情人了吧?”

    晴川不禁笑道:“我老情人有好多,你说的到底哪一个?”

    她“呸”了一声,把手狠狠一摔,转过头去。晴川反手握紧,叫她不能甩开,凑近说道:“你算不算我的老情人?”

    她虽然侧过脸,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晴川摸出自青图那里盗来的珍珠,放在她掌心当中,说道:“瞧瞧这是什么?”

    雪舞端详手中宝物,那颗珠子微微泛光,光芒清冷,欺霜胜雪。

    他们既无退路,大树周遭又守着许多筑巢的猛禽。除了径直向上,实在没别的办法。这里甬道窄小,道路又陡峭,晴川携着雪舞一步步爬上,越到高处,越是难走,两人走走停停。一路上,晴川将自己这些天里所见所闻说了一遍。他看雪舞神色不稳,便故意说些有趣的事情,将她思绪引开,免得又再旧病发作。

    雪舞的手握在手心里,十分冰凉。晴川跟她说话,总是问三答一。过了会儿,她忽然将手一拉,低声说道:“小心点儿,前面有机关陷阱了。”

    晴川停下脚步,颈中发痒,头顶上许多柳絮似的绒毛纷纷扬扬。他不禁打个喷嚏,只觉这喷嚏震得什么东西动了一动。身边几条裂隙太过狭窄,光照不足,视线模糊不清。他用匕首将那几条裂缝砍大,向头顶望去。原来的窄道到达这里便被截断,前边道路上长满巨大菌苞。

    这片地域气候湿润,长有菌菇并不稀奇。难得的是菇盖长得如此巨大,个头就像磨盘大小。这些东西伞盖柔软无比,伞柄十分坚硬。晴川踏在上面,只觉一踩之下,那些蘑菇就会抖几下,仿佛被挠到痒处。这些古怪蘑菇体形臃肿,挤在本已十分窄小的道路上,林立成丛。堪堪只容一个人侧身挤入,这样势必就得碰到它们。

    晴川俯下身来,仔细观望良久。那些菌类伞下结着许多露珠,水珠既湿又粘,拉成蛛网挂在半空。这些透明的网重重叠叠。他拣了一块骸骨,朝菌林中投去。那骨头划一道弧,正巧落在丝网上,被牢牢粘住。假若要是有人想穿林而过,那必定会被挂在大蘑菇中间,如同被蜘蛛捕获的苍蝇,动弹不得。

    忽然“噗嗤”一声,那只菌菇根茎伸展,伞盖收拢,将丝网紧紧包住。只见它蠕蠕而动,像在咀嚼食物,片刻便吞入腹中。

    雪舞说道:“它们好似猪笼草一样,只要有活物经过,都会捉来吃掉。”

    晴川皱眉说道,“假如不是活物呢?”

    雪舞眨眨眼,不明所指,偏头问道:“那我说不好。”

    晴川曾长年住在无极海中,深知那幽暗中生出的植物有些特别习性。深海中常常不见日光,诸如海葵海胆之类,没有眼睛但触觉极灵。但有鱼虾从旁经过,即刻便能感知。它们如此灵敏,多半是因周遭水流水温有所变化。这些古怪菌类虽不尽相同,不过无手无足,又长在树干当中,习性多半颇为相似。

    他走到洞壁边,伸手刮下一大块尘泥。这里十分潮湿,加之中空,树内早结了厚厚一层像泥土又像苔藓的东西。他知道雪舞爱干净,肯定不愿弄得身上肮脏。晴川不动声色,抬手一指,惊呼道:“快瞧,那是什么东西?”

    雪舞不知他使诈,探头望去,脸上一冰,已多了五道脏兮兮的手指印。晴川哈哈一笑,第二下被她溜开。他说道:“抹在身上,咱们的味道它们辨别不出。”

    两人在身上涂抹半天,弄得面目全非。即便面对面也认不出来。走近之后,那些植物果然未曾袭击。只是这里纵横交错的蛛网太多,在中间穿来插去,要小心在意。晴川在前,雪舞在后,他们匍匐于地,不敢移动得太过厉害。所幸晴川身上带着珍珠“尚寒”,本就有寒气散溢。而雪舞则是天生体温极低。因此,那些怪物觉察不到。

    晴川身上湿湿滑滑,十分不好受。鼻子里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这味道略带甜香,闻久了令人发晕。他屏住呼吸,侧身向两株蘑菇之间穿入。可是晕眩之际,左臂转动不灵,臂上一块肌肤不小心蹭在丝网之上。这一下,他立时不敢再动,僵在原地。雪舞吃了一惊。

    身畔两颗巨菌仿佛有所察觉,微然发颤。晴川试了一试,挂住的地方十分牢固,若是强行撕扯,恐怕连皮带肉都要一起下来。他举目望去,甬道几乎已到尽头,不过半丈左右距离,若一鼓作气冲过去,未始不能脱困。他微一凝神,向雪舞打个手势,心中默念一、二、三。数到三时,使足力气猛然一挣,臂上剧痛。那些巨大蘑菇悚然惊醒,两人纵起身,向前直奔过去。

    晴川只觉数不清的怪物向中间撞来,右肋被它撞中,跌倒在地,无暇多想,翻身一滚恰好滚到门边。哪知这门十分结实,提脚踹去居然没能踹开。雪舞冲得太急,一头碰在门上,疼的喊了一声。

    晴川大喝道:“小心头上!”

    雪舞经他提醒,百忙中朝下扑倒,门上落下一把雪亮的大镰刀。晴川透过门后光亮,被刀锋反照的寒芒一晃,心想:早该知道羽族布置周密,门上肯定会有机关。运气实在糟糕,眼看到了这里却中了这么简单的圈套。

    正想到这里,脸上刀风扫过,却险险略过前额。再睁眼时,身边怪物皆被齐腰斩成两段,歪倒在地。原来那柄月牙镰刀上面连着锁链,来回摆荡,眨眼又荡了回来。它这么悬空来回往返,两个人都贴在地面不敢起身。晴川又在门上用力踹了几脚,那扇木门本已腐朽,经受不住,轰然倒塌。

    晴川鼻尖离着镰刀刀口不过数寸而已。两人躺在地上,小心翼翼挪了进去。雪舞长舒口气,说道:“好险。”

    回头看时,那柄快刀越荡越低,没多大工夫便直贴地面。周遭那些菌类早被砍得东倒西歪。他们若是再迟一些,只怕也要身首异处。晴川伸手将她拉起,环顾四周,这里是个空荡荡的斗室。顶上开扇天窗。天窗却做成了活页翻板,推手即开。

    上面豁然开朗,露出灿烂霞光。他们闻到一阵花香,又有虫鸣鸟语,呼吸之间分外清爽。等到钻出地道,只见晴空万里,艳阳普照,到处花团锦簇,一望皆是碧油油的草地,上面生有各式草木,如同到了世外之境。

    这片绿冠浮云中央有个清澈见底的大湖,湖上飘几页扁舟。湖边却有几幢房屋,拱顶尖尖,苍翠幽静,形如羽毛又如草叶,纤修狭长,优美无比。只不过走近再看,门庭破败,许多杂草丛生,显是久已无人居住。院内种的各色花草都七零八落,倒是藤萝缠绕,爬到墙壁之上,将窗户掩得严严实实。

    晴川朝内瞥了一眼,房内陈设依旧原封未动,积满尘埃。大门紧锁,锁孔也都锈住。窗户上装着灯笼丝似的栅栏,犹如囚笼一般。晴川暗道:设想得如此周密,可见云隽对芙蕖深为忌惮,生恐她跑了出去。只不过这法子太过愚笨。想要将女人关在笼子里,那是无论如何关不住的。

    正转念时,房后传来一声呼叫。晴川听出云望的声音,急忙闪身。第一声呼喊之后,第二声便只有半声。他知道事态紧急,这小姑娘虽然非敌亦非友,但好歹曾经一起出生入死过,总有两分关心。但见屋后院中,一人伏在地下。还有一人站在篱边,手中长剑一缕殷红顺着霜锋滴入土里。那人戴一副狐狸面具,缓缓抬手,指向云望心口。

    晴川拔出“雪鸦”,两步抢到近前,右手疾翻挡开一剑。不等他回过神,匕首已交左手,偏过刀锋直取腰眼。这下变招直如羚羊挂角,来得突兀且全没理路可循。青图招架已来不及,伏身跃开。晴川心知青图的厉害,是以出手就是不顾性命的打法,果然将之逼开。

    他不敢回头去瞧云望伤势。雪舞将云望抱起,见她胸口大片血渍,刚才一剑未能正中心脏,稍有偏斜。不过看这情形,剑刃入肉不浅,性命危在旦夕。

    晴川大声问道:“她伤得如何?”

    雪舞摇头不答,晴川心中一沉,忽然记起之前云望对他说过,自己活不长了。那时他只道是听错了,并没放在心上。

    云望勉力抬眼,神色茫然若失。她口中吐几口鲜血,低声说道:“没……没关系,是……是我故意让他刺我。我……我没还手……”

    雪舞不由得奇道:“这是为什么?”

    云望微微一笑,淡淡说道:“我……害死他的儿子,欠了他一条性命。如今让他刺一剑,也……也不算什么。”

    青图厉啸一身,身躯微动,仿佛提剑欲斩。晴川紧盯住他,拦在两人中间,口中问道:“你害死他儿子?”

    她点点头,轻声说道:“真弓是为了救我,才会死在他们手里。”

    元江江水浩瀚,自北而南,仿佛一条宽广玉带。行到中游,分做两股,一股朝南,名为朱雀;一股向西,名为弱水。弱水一脉止于沙漠海。再往西因地处偏狭,云气干涸,便渐贫瘠。江流岸左是妖族闻名遐迩的万化城,江岸以南穿心湖以降,有盘丝岭、狼图腾谷、蛇蝎谷,皆有妖族星散聚居。有歌谣传唱:漠漠苍芜之岭,仗熊罴之拳勇,无坚不摧,无往不利,为兽。万化奔流之城,毓日月之钟灵,戎装不卸,魍魉不近,为妖。

    妖族古来以勇武见称,虽不若羽族纤敏尊贵,不似人类的声势壮大,近年来却也好生兴旺。自伤麟森林一役,同人类结盟羽族交恶,双方互较短长,纷争不息。

    盘丝岭下,正是朗日碧云,春寒料峭,河中冰雪初融,微风清冷。石缝中开出朵朵迎春,通衢栈道上却极少见到行人。原来自西向南的通路盗匪猖獗,旅人客商都避而远之。若非不得已,绝不愿借道于此。

    “嗖”的一声,弦连轻响,短弩自路左射来,恰好打在界碑石上。只听一人惨呼,双手捂面,身躯弹起划道弧线,重重摔在泥泞中。他手脚乱动几下,立时咽了气。这人身上鲜血淋漓,背后一对乌亮的黑色羽翼,腰间双锋断折,胸口被人洞穿。在他附近,卧了好几具给伤得不成模样的羽人尸骨。地下血渍斑驳,触目惊心。

    却有几人,面罩寒霜,个个神色肃穆,手中张弓搭箭指定一丛浓密灌木。他们脚步缓缓挪近,谁都不敢抢先发难。灌木丛中略有细微的喘息声,听起来似乎是个女人。

    其中一人,端着弩箭的手微微发颤,准头把捏不住,不知是害怕还是心中犹疑。他盯住树丛,口内说道:“她受伤了,撑不了太久。大家齐上……”

    那女人“哼”了一声,十分不屑,冷冷说道:“说的好,正该一起动手,只不过你抖得这么厉害,怕是射不中吧。”

    那人脸色发白,将后半段话吞了回去。女人又道:“你们这么多大男人,围攻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有什么可害怕的?”

    那羽人说道:“手无寸铁?哼哼……你……你可是……”

    说到这里,忽听一阵急促呼啸自头顶上方传来。双方心中都是一动,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半空之中落下一个人来。草丛中的女子见到她,忍不住“啊!”了一声。只见这人年纪很轻,一身白色轻甲,背后雕弓灿然闪亮。他落地时身躯晃了两晃,脸色苍白,衣襟溅上点点血迹。

    那些羽芒均是一呆,看他衣衫上划破几处,有人不禁开口问道:“出了什么事?”

    年轻羽芒摇了摇头,说道:“路上越过狼虎谷,被妖族发现。没办法,只好冲关过卡。没想到他们的人实在厉害,霞云雷部少主正巧路过,率众将咱们包围起来。我与他交手三次,他技艺太强,人数众多,我勉强突围而出。其他兄弟却都给冲散了。”

    大家素闻熊心威名甚著,可是眼前这年轻羽人在族内也算高手,脸色一变,方才那人脱口说道:“这么厉害?”

    年轻人点点头,沉声说道:“这人现在虽然只是少主,将来必成气候。”

    说着,他长长吐一口气,侧头问道:“我瞧见这边有所动静,一路追赶。这些尸骨……”

    方才那人答道:“那边树丛中便是长公主殿下。她不肯就擒,我们迫不得已,只好用强。”

    年轻人不禁皱眉,说道:“你们行事也太卤莽,云隽大人令谕是请长公主殿下回城。你们动手捉拿,未免太过无礼。”

    灌木丛中的女子本来默不作声,她对这年轻人从前颇存好感。可是听他这么一说,禁不住怒从心起,咬牙将自己肩头箭支拔下,反手朝他脸上掷去,恨声说道:“真弓!不必假惺惺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他下一个请字,那是说得好听,却派了这许多人追杀于我,必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云隽杀我父亲兄弟,将我全族赶尽杀绝,你和青图都是看在眼里。积羽城中哪一个人站出来说过半句阻止的话?这会儿还讲什么无礼不无礼,你不觉得可笑么?”

    真弓翻腕接住断箭,长叹一声,他与其父青图虽然是云隽属下,但于此事上亦深知自己主人做得有违道义。尽管没人胆敢公然出言斥责,背地里却是议论纷纷,尤为不齿这等小人行径。因此芙蕖这么说,他心中有愧,无言可辩。

    旁边一名羽人见此情形,便说道,“云隽大人曾吩咐,倘若她不肯乖乖就范,尽可将她绑了回去。假如事情棘手,便是就地杀了亦无不可。”

    芙蕖心中一凛,她是料定云隽定有斩草除根的打算。何况这位夫君手段狠毒,心肠冷硬。若是被擒回,下场恐怕比死还要凄惨十倍。她心中想道:好,与其落在你们手里,还不如死在这里,至少不会辱及自己身份。

    她想到这里,缓缓站起身来。众人都不禁呆了一呆。只见一名女子,一身素装,背后雪白羽翼已折,不能展开。她容貌虽然好看,却也并非全无瑕疵。身形虽然匀称,未免失于纤秀。论长相,绝不似传闻中说得那样世间罕有,天下无双。可是一对眼眸朝人一扫,顿时望之绝俗,说有媚态却顾盼娴雅,说她孤高却温润含秀。不知为什么,就是看了让人觉得舒服。与其说是丽质国色,倒不如说是气韵动人来得贴切。

    长公主芙蕖挨个看向他们,目光落在真弓脸上,淡淡说道:“‘就地杀死亦无不可’,我丈夫真是这么说的?”

    真弓退开一步,垂首说道:“请殿下即刻随同我们回城,这里敌人耳目众多,若再碰到妖族,不易脱身。”

    芙蕖逼视他双目,慢吞吞说道,“我若是不跟你们走呢?”

    真弓肩膀微微一动,手指似乎便要去搭剑柄,可是立时放下。这动作虽细微,仍清清楚楚落在芙蕖眼里,她笑了一笑,不无苦涩,说道:“真弓,我一向敬重你们父子二人人品,也欣赏你为人正直果敢。不过今天我绝不会随你们回去积羽城。你也该知道我若回去,会是什么下场。你要是爱惜自己名声,就站在旁边别动手。假如你今日与他们同流合污,来日不免要背骂名。”

    她这几句明着似是讥讽,实则却是劝戒。真弓心知这位羽灵长公主乃是一名先知,尤擅占算吉凶福祸,天赋卓绝,在族人中地位尊崇。即便羽王也要敬重几分。她这么说,是劝自己明哲保身。以现在的情形,芙蕖要想逃走机会微乎其微。如果死在这里,那么害死她的人免不了要被人指责唾骂,声名狼籍。

    他言念及此,于是说道:“谢殿下一番好意回护。我自己名声事小,殿下安危事大,徒然送命于此,依旧于事无补,望请三思。”

    芙蕖公主答得斩钉截铁,说道:“不用想了,我逃出来,就没准备要活着回去。”

    一名羽芒嘿嘿一笑,说道:“真弓,你又何必装模做样?云隽大人不早就跟你吩咐过,让你见到她便将她首级带回。谁若能杀了长公主,便加官进爵,重重有赏。”

    真弓虽曾暗中受令,但他实在不愿眼看芙蕖丧命。正在这时,那些人渐渐逼近,将她围在中间。

    芙蕖一手扶住树干,脚步踉跄。看她的样子,精力耗竭,能够起身已是十分勉强。这七八支弓弩对准前胸后背,顷刻便成刺猬。真弓进退两难,如果救她,就是夷族之罪。如果不救,又是心中难安。

    刚才那羽芒正色说道:“殿下,我们奉命行事,迫于无奈,并不想和你为难。我数到三,你还不肯束手就缚,这可就要得罪了!”

    芙蕖神色不动,不答他话。那人扬声说道:“一!”

    他等了会儿,见对方并无动作,便故意将声音拖长,说道:“二——”

    忽然芙蕖目中光芒大盛,蓦然雷光电闪,周遭眩光刺目。闪电劈下,连成一道银链。真弓忙以手遮面,耳中听到惨呼,数人给击飞出去。混乱之中,两支短箭飞出,血矢稍纵即逝。一支正中她腰际,一支却掠过双目。芙蕖双膝发软,跌倒在地,指缝中鲜血涌出,双眼流出两行血泪,眼睛竟被血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她受了这样重创,虽不致命,但失血过多,无法动弹,想要拔刀自刎也力犹不及。那名放箭的羽芒战士爬起身,稳住神智,拔剑走近前来。刚才的雷链虽然厉害,可惜芙蕖施术仓促,加上敌人离得较远,只将他们震得半边麻痹,未能重伤。那人冷笑一声,举起兵刃,一剑斩下。

    真弓眼见她性命悬于一线,不由自主拔剑架开。那人怒喝道:“做什么!”

    他侧身挡在芙蕖身前,摇头说道:“她已无力反抗,带回去就是。”

    那名羽芒大声说道:“她伤了咱们这么多人,如今早已不是什么公主,还留着做什么?况且这里回去路途遥远,难保不出意外。”

    芙蕖挣扎说道:“你不必护我,你……你让开吧。”

    真弓吸一口气,决心已定,断然说道:“只要我活着,不会让你们伤她性命。”

    那人瞪着他,抬剑指住他鼻尖,沉声说道:“你可想清楚,再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杀了。你身上有伤,不是我们几个人的对手。”

    真弓说道:“我想得很清楚,就算不是对手,总不能坐在旁边眼看你们干这种勾当。那跟我亲自动手有什么分别?”

    那人恼怒,一剑当胸刺来。真弓举剑相格,手才抬到一半,牵动伤口。原来在与妖族的争斗中,他受伤着实不轻,自肩及胸划了长长一道。对方忌惮他身手了得,因此看准了伤处进攻。他创口撕裂,手上软弱无力,剑锋垂下,改向对手小腹刺去。这下成了两败俱亡的招数,纵然自己会被刺穿,那人也非死不可。

    那名羽芒果然撤身避开。另一人从旁窜上夹攻。眼见方才被震倒的人逐一醒转,加入战团的人便会越来越多,这样一来,非落败不可。真弓情急之下,厉声叫道:“殿下快走——”

    芙蕖眼中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兵器撞击不绝于耳。她心中焦急,暗想:我无力逃脱,何必白白害一个无辜的人赔上性命?当下说道:“你别管我,你待我已经仁至义尽,让他们把我杀了好了。”

    忽听一声闷哼,脸上溅上许多热血,她心中吃惊,忙问道:“真弓,你受伤了?”

    却并无人回答,又听一声濒死的惨呼,一人倒在身上。她伸手摸去,那人胸口插着半截断剑,气绝身亡。芙蕖心口砰砰直跳,再仔细一摸,这人却不是真弓。

    真弓拦在芙蕖身前,心知长公主一时之间不能行动。如此一来,二人生死全在于自己能否得胜。他连杀对方两人,与那为首的羽人领队斗在一起。其余的有人伤重不能行动,有人却忌惮真弓威名,不肯轻易上前。只听丁丁当当,剑光闪烁,你来我往拆得急如密雨。本来真弓本领远较对方为高,不过力疲之下,难出全力。他出一剑便退一步,转眼退了五六步。

    那名羽芒瞧出便宜,只须将时间再耗久些,等他流血过多,不必打便要自行倒下。是以出手更加谨慎小心,不再急切抢攻,那是拖延久斗的打法。又拆数招,真弓剑上破绽越来越多,左膝微屈,似乎就要摔倒。那人大喜,一剑朝他肩头劈下,招数未曾用老,剑尖一点,转而斩向左足。旁侧一名随从大喝一声,自后扑上,前后夹攻。

    真弓脚下移步,身躯转过半圈,背后羽翼一展,长剑自肋下反穿。这下变招突兀怪异,斜挑向上,背后那人扑得太急,来不及收步,堪堪送到剑锋之上。他惊呼未曾出口,肚腹已经多了个窟窿。羽芒领队兵刃朝下一划,“刷”的一声,半副羽翼生生斩断。

    羽人羽翼便如人类手足一般,与身躯血肉相连。更况且翅膀便是血统的象征,何等宝贵。那羽芒战士再料不到他居然拼着断翅之痛,使出这种惨烈的打法。趁这片刻之间,真弓一把接住尸体,调手朝对方怀中掷去。那人始料未及,只得接住,下一剑便递不出去。

    羽芒领队暗叫不好,只觉尸体挡住视线,胸口猛地一凉。低头看去,剑尖从尸首腋下刺出,正中心口。他瞪大双眼,双手一松,晃了两晃仰倒在地。

    真弓这下杀人抛尸已尽平生之力,待将长剑拔出时,眼前仿佛有无数光点,闪个不住。他喉头发腥,鲜血冲口而出。背后风响,后心一痛,早被人一刀刺入身躯。他无力闪避,这一刀更成致命之伤。他向前冲了半步,反过剑锋朝后捅去。身后偷袭那人甫一得手,以为对方断无生理,因此疏忽大意。不料真弓临死之前如此勇悍,急切间未免靠得太近,竟被刺个正中。

    他们出手太快,身躯被兵刃所连,竟都僵立不倒。真弓一言不发,以手捂胸,一寸一寸将剑拔出。最后一人见他这个样子,脚下竟迈不动步,手持兵刃呆在原地不敢上前。

    真弓盯着那人,忽然冷笑一声,说道:“我活不了了,此刻不想再杀人。你若不走,他们便是榜样……”

    那人心想,这人临死一击,未必能够抵挡得住。不如暂且走开,等他死透,再来拣现成便宜。想到这里,转身便逃。岂料真弓手一缩,长剑飞出正中他背心,透胸而过。那名羽人长声惨叫,扑跌在地。大敌一去,他再无力站立,向后倒下。

    草地之上,尸骸累累,血流成河,令人不忍卒睹。芙蕖双手撑地,摸到真弓身畔,感到他此刻呼吸只剩一线。她俯下身去,心中十分歉疚,轻声说道:“你和青图早已不是我父亲哥哥的部属,又从未蒙受过他们什么恩德,何必非要救我。”

    只听他断断续续说道:“我出城之前……的……的确受过云隽指使。他……他让我见到你后,别留活口,还……还允诺了许多好处。只不过,这件事上是非对错,大家……心里都清楚。云隽他……极有野心,图谋不止于此。你若不死,……他不会善罢甘休。你知道他太多秘密,将来务必小心在意……”

    说着,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没有声息。芙蕖将他头颅枕在自己膝上,待尸身慢慢变冷,周围一片寂静。她默然良久,心中一片空茫,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身边亲人朋友一个接一个惨死,眼下遭人追杀,亡命天涯。自出生直至此刻,看尽离乱之祸,屠戮之惨,前路茫茫仿佛没有尽头,令人疲乏厌倦,活在世上殊无意味。

    天上乌云片片,过了会儿下起雨来。雨水打在身上,叫人激灵灵打个冷战。芙蕖拭去脸上鲜血,心中想道:反正自己双目失明,不用多长时间那些人定会追赶上来,最后仍是一死。早死晚死,死在哪里,区别也不会太大。

    想到这里,她将真弓尸身放下,肃容向他说道,“你的恩情我记在心里。将来若有机会,一定将你所作所为告知青图。他也必会以你为荣。”

    芙蕖将他乱发理好,又向尸身行了一礼,这才勉力起身,步履蹒跚,向旷野中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