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玄幻魔法 > 那小厮 > 一百六十九 富贵荣华浪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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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夫的锣声遍传了整个并圆城,同样也传进伍和镖局大院内,这三面都是封闭砖墙且不与周围民居相连接的大院是供镖师及其家眷栖身的所在,与其说是宅院,倒不如说更像是并圆城内的又一处城寨,砖墙上甚至还有井然有序的垛口更楼,四角都有眺阁,唯一一处的开门也是城门洞样式的东西走向的甬道,尽头是供着历代为镖局死而后已镖师牌位的祠堂,香火日日不断。

    大院内供人居住的屋舍和平日镖师练武的场院被巧妙得分割开来,若是有人能从极高处俯瞰伍和镖局的大院,必然会惊叹于这屋舍、道路设计的精妙,以军伍布阵的手笔将其布设为一座易守难攻的城寨,在并圆城中生生又筑出一座小城来。

    并圆城作为大尧北方晋州的州城,史书上记载被草原蛮族破城的次数并不少,然而破城之后的巷战,伍和镖局的大院往往是最后能坚守的地方,自祖师爷张伍和那代镖师建成以来,大院为蛮祸波及被毁两次,都在过后重建,规格往往还要扩大些。

    上次伍和镖局大院被毁还是大尧立国三十余载前的事,自打开国皇帝在北方屯田驻军,于晋州设了东西南北四大州军大营,草原蛮族的马蹄最南也仅是止步与并圆城的高耸的城墙下。

    甬道尽头的祠堂是大院内屈指可数还亮着灯火的地方,祠堂内人影绰绰,映照在白色半透的窗纸上闪动。

    祠堂本不是能随意进出的地方,有个缺了一条胳膊一条腿的半瞎老人管着这里,定时换掉坏了的供奉瓜果,擦拭那些牌位上的灰尘,再上些香火,没有人愿意来这个静的渗人的地方,便是贪嘴的孩子也被家人严厉告诫,说是祠堂里栖宿着许多许多的魂,专吸小孩子的阳气。

    可若是真的进了去,便知道不是这样。祠堂里炭火生得极旺,让整间大屋内都温暖得像是春天,最高处的牌位都被老人取下来擦拭得一尘不染,两盏黄铜的长明灯摇曳着照亮了祠堂两面墙上密密匝匝码着的牌位,剩下的一面墙上也满了大半,看着较新些,上面漆金的楷字还明亮,供案上摆的是干果和糕饼,在土地贫瘠的晋州时难得的东西。

    平日里人迹罕至的祠堂内站了十多人,为首的人跪在供案前的蒲团上拜了三拜,而后在香炉上插了三根清香,所有人垂首肃穆地立在他身后,祠堂所供奉牌位最高处俨然是张伍和的姓名。

    缺了一条胳膊一条腿的老人腿上用一根木棍撑着,行走微跛无碍,一只袖空空地荡在身旁,另一手拿着的是五块新的牌位,还未来得及写字漆金。

    跪在蒲团上下拜的人同样的年老,起身接过残疾老人手中的牌位。

    “又是五个,今年春死在城外头和城上头的就有十多人....”交了牌位的独臂独腿老人一步一顿走向祠堂的太师椅上坐下来,“镖局本来近几年就没多少得力的人,可惜了,还有几个没成亲的....”

    默立在一旁的张八顺咬牙开口:“是我让镖里人接的镖,这才死的人,要真责罚,那也是责罚镖头....”

    “愚蠢!这是你说话的时候?”接过牌位的老人白须白发,身上裹了件干净了些的羊皮裘,出声训斥张八顺,像是在训诫一个年幼的孩子,“木已成舟,你也不是年轻人,许多话我就不说了,镖局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押一趟镖便要折损两三成的人手,五年后镖局哪里还凑得出一整队镖师!”

    低下头望向祠堂内水磨的细清水砖,被几代人踩过的砖已经光滑如镜面,能照出人面的表情来,他望见地上映出一个憔悴骨瘦的半老头子的面孔,花白的须发没有功夫打理,散乱纠结,不像是伍和镖局的镖头,倒像是个老乞丐模样。

    若说实话,其实换了身干净些羊皮裘的白须白发老人还是更邋遢些,只是身边的人无人敢去指明这一点,谁让他是伍和镖局领着上下几百号镖师趟子手,德高望重的伍和镖局总镖头。

    “河清华府的这趟私活,是我张八顺一手揽下来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一切都按镖局的规矩责罚,只是有一条不情之请。”张八顺跪伏在细清水砖的地面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这趟我镖的弟兄都出了死力,人人都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才拿了些银子作卖命的本钱,别恳请总镖头别把这些血汗银子收回去!”

    “你糊涂!”

    如炸雷般的一声吼在祠堂内炸响,而后便是一拳,砸在本就跪伏在地面上的张八顺脑袋旁,历经了甲子光阴仍不曾损的砖石地面被打得龟裂,裂痕向四处延伸开去,房梁上的灰土落到地面上,被供奉起来的牌位摇摇欲坠,整间祠堂都在动摇,十数个瞬刹后方才彻底平息,数十个牌位倒下来,被周遭的人赶忙扶起,一盏长明灯也歪倒在一旁,灯油倾出来,眼看便要燃火,被人拿靴踩灭了。

    是地龙翻身了?附近屋舍中的熟睡人被震得醒转,晋州地脉不稳,地龙翻身也不是多鲜见的事,故而都从炕上翻身下来奔出屋,却都瞧见祠堂那儿的动静,便都打着哈欠回屋,甭看,多半是总镖头又在祠堂里大发臭脾气,几个有兴致的人从屋里披件衣裳出来接着瞧总镖头又会闹哪出。

    “你也是镖局的老人了,许多规矩你记得比我还清楚。”白须白发的老人一把扯住张八顺衣裳的后领,将他从地上拽起来面对着面,“今儿个放你把银子散给这些人,明儿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镖头来学你的样,整个事从根上就坏了,这个镖局还有什么规矩!”

    他怒目望向张八顺,后者也瞪大眼睛,似乎也是豁出去,也朝他回敬着唾沫星子:“一个月镖头也就十几两银子的月钱,押镖时的花销不算给家里人还不到十两,我两个儿子都是要读书做官的人,买墨卷要银子,文房里的物件要银子,去应考也要银子!十两银子才够一家人的衣食!这些银子你说我从哪里来!”

    “像我这样拖家带口的人,老顾儿子熬到镖师自己退下去的还好说,单我这镖里二十大几还没娶亲,临老还没置办下宅子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被举到脑袋齐平的张八顺脚竟沾不到地,在半空中奋力挥动着两条胳膊朝面前的人吼叫着,“他们是不想吗?是他们为镖局做的不够?还是镖局给我们这些做事的人,太少的东西!”

    近旁有个独臂与张八顺差不多岁数的汉子忍不住说了一句:“老张,莫要和镖头坳!”

    顾生阳也在祠堂内,身为镖头的副手,这趟镖出了这样大的事,他理应也担一份责任,却因为断臂伤侥幸逃脱,总镖头也没有见怪的意思,转而把所有火气都发在张八顺身上,让他侥幸之余不由有些歉疚。

    在场的人除了他们两个人是这趟镖的人以外,余下的都是镖局里头老资历的镖头,最年轻的也是不惑的中年汉子,年老的更是不比白须白发的总镖头瞧着面嫩多少,却都恭敬地在周围垂手而立,惶恐得像是书塾内听先生教诲的学生。

    被张八顺唾沫星子喷了一脸的老人面上怒容却渐渐消退了,把拎小鸡似拎起的的张八顺放下,这才让人意识到他的身材是何等的雄奇,张八顺已是近七尺的北人身长,这位伍和镖局的总镖头竟还要比他高出一头来。

    “你们还有多少人是这样想的。”

    周围的十多人都面面相觑,他们都是武道境界三层楼起步的武夫,哪怕是到大户人家看家护院,那每月的银钱都远不止镖局发到手里那可怜的十几两,他们当中不乏有人是几代人都在伍和镖局的老武夫,实在是割舍不下,再者也拉不下脸去做只比下人好些的护院,这才一直留在镖局。

    熬了这些年才熬到镖头的位置,不论是处事还是自身功夫都不是庸手,每月就那这十几两的月钱,谁能甘心?这十多人中大半都在押镖途中接过私活,只是都遮掩得好,又没出过事,不像张八顺这趟大胃口,接了个吃不下的活儿,撑破肚子,这才现了形。

    这些人的神情瞒不过老人的眼,他也是从镖师一步步走到这个位子上的,这些镖头的心思他也知道,甚至于他当年也不是没有带人接过私活,三百两银子,去杀一个掳走了那地方土财女儿的悍匪,正巧就在路过的山头上坐着第四把交椅,又是个火爆脾气,三言两语便和镖局的队伍起了冲突,在折了两人伤了一人后他把那人的脑袋带到土财家中,领换了三百两银子。

    他也不是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只是老来他才明白,多少的银子,都换不回朝夕相处人的性命,多少的富贵荣华,到头来不过是大浪淘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