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历史军事 > 明朝当官那些年 > 第一百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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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帝慢慢睁开眼睛,忽然发出长长的吟啸声来。听到这声音的小太监们,顿时都伏拜在地,同声道:“恭喜陛下玄功大进!”

    嘉靖帝感到从未有过的精神,他从蒲团上起身时,甚至推开了前来搀扶的黄锦。

    黄锦被推得后退几步,眼睛却看向了正在净手的陶天师。而此时的陶天师,也像背后长了一只眼睛似的,竟也微不可察地朝黄锦点了点头。

    等嘉靖帝净手,眼睛一瞥,看到了一道厚厚的纱幔前竟还有一个站立的人影,不由得眉头一皱:“……是谁?”

    陈惇这时候可不能硬着一口气了,说起来他自从来到这里,也不过就是给陈温、唐顺之和吴奂跪过,这些人不是他的血肉至亲,就是他的授业恩师,现在这一位大概也是合理的“下跪对象”,因为天地君亲师,君王甚至还要排在亲人之前呢……何况见了皇帝却不下跪,那后果实在是有点可怕。

    陈惇麻利地跪下了,心道自己这一跪没有什么准备还真是磕地生疼,下一次也弄个“跪得容易”出来,就听黄锦道:“万岁,这就是那个……浙江会稽的陈惇。”

    陈惇心神一凛,当即道:“学生陈惇,叩见陛下。”

    “瞧瞧,还没有登科呢,就敢自称天子门生,”嘉靖帝掀开帷幔走了过来,一双眼睛似笑非笑道:“是谁给你的信心,以为登科必中;还是仰仗朕的恩惠,以为朕看在你写的小说的份上,会给你一个殊荣?”

    “学生不敢,”陈惇道:“如果陈惇自称草民,就是对陛下的不敬,因为陛下曾经赐下从仕郎的官职,虽然是不入流的散官,但对陈惇这等山野出身的小子来说,就是莫大的荣幸——可如果陈惇自称臣的话,就是把自己抬高到和百官相同的位置,陈惇不过是连秀才功名都不曾得到的小书生,何敢称臣呢?想来想去……想到陛下曾以玉熙主人的身份与陈惇论交,彼时陈惇不知道陛下的真身,闻听砥砺,感恩莫名,早就暗将陛下视为师长,并以子弟自居,直到今日。”

    见陈惇语言温和动人,又提到了传书的旧事,嘉靖帝心中的一团火似乎才微微平息了些,却仍然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你既然记得旧事,自然知道朕对你如何鼓励,如何期许,存了多大的期望……你聚乡党私自团练乡勇,朝廷浮议不息,还是朕力排众议,不仅赐予你从仕郎的官衔,还封赠了你父亲!你要读书以完成你父亲的遗愿,朕还写信指点你八股文题!还赐了你表字!朕对你眷顾深重,你是如何回报朕的?”

    一团揉成了球的报纸砸在了陈惇头上,其实根本没什么重量,但陈惇莫名就想起了昨晚上的梦里,看不清面容的嘉靖帝用木鱼梆子敲他的头的一幕,不由得一缩脖子。

    万幸嘉靖帝沉浸在宣泄怒火中,没看到他这微微的动作:“……你一个府学生,狗屁都不知道,竟敢在报纸上堂而皇之地揭露所谓的王江泾真相,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朕瞎了眼,栽培了一个忘恩负义、目无君上的东西,真是叫朕太失望了!”

    皇帝的怒气收不住,声音也越发严厉:“说,是谁指使你在报纸上刊登这一篇报道的?!”

    陈惇好容易等到说话,“……没有人指使学生,是学生自己要刊登的。”

    “到现在还嘴硬,见了朕还不说实话!”嘉靖帝怒火万丈:“究竟是哪个山头的神仙,不仅用迷魂药迷了你的神志,还给你塞了一嘴糖粘,牢牢封住了你的嘴巴?”

    陈惇心道看来皇帝不仅祭祀三清,连灶王也不放过——他摇头道:“哪个神仙能看中陈惇这个无名之辈,陈惇又有什么地方值得他们大费周章呢……确确实实是陈惇自己的主张,和他人无关。”

    “好啊,”嘉靖帝重重拂袖,在陈惇面前踱步起来:“看来你是死不承认啊?”

    “学生不是死不承认,”陈惇道:“陛下明察秋毫,学生这个文集报社,从出资兴建到蓬勃兴盛,都是陈惇一手完成的……就好比提抱婴儿,一天天长大,不假他人之手。这报社刊登的言论有罪,就是孩童有罪,归罪于父母。陈惇就应该为这言论负责,跟他人没有关系。”

    “你倒是会巧言狡辩,”嘉靖帝的脚尖在报纸上划过:“那你这个广告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只要有钱,就能买下任何版面?”

    看来皇帝还真是报纸的忠实读者,陈惇就道:“广告的确是学生收他们的钱,去推广他们的商品……”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嘉靖帝冷笑道:“那焉知你不会收了钱,去帮人洗罪?”

    “学生办这个报纸,初心是增广见闻,”陈惇铿锵有力道:“但随着报纸的流传,学生逐渐发现,舆论对世人的影响太大……所以学生采纳新闻,务求真实权威,并以此作为新闻的本质,并且对每一个派出去采纳新闻的记者定下了职业道德的要求,他们必须遵守职业规范,坚守底线。”

    “职业道德?”嘉靖帝一愣。

    “官有官德,师有师德,医有医德,武有武德,”陈惇道:“新闻也有自己的职业道德。这个职业道德说起来,与传统的‘史德’最相似。”

    嘉靖帝皱起眉头:“史德?”

    “史德,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陈惇道:“不虚美,不隐恶,秉笔直书……学生对报社所有记者的要求就是,报道真实,立场客观,坚守正义,不畏权威。有钱的人可以买下一个广告位,买不了记者的良心;学生可以为一个商品进行推广,却不会为一个人洗冤脱罪。”

    嘉靖帝神色有些缓和,“……你的意思是,这篇报道是真实的,没有一字虚妄?”

    “事实上,这正是学生要说的……这篇报道,其实并不客观,更不全面,所以在真实性上,学生要给它打一个折扣。”陈惇面色凝重道。

    嘉靖帝本以为他会一口咬定这报道毫无虚假之处,毕竟他之前说了那么一堆保证,没想到峰回路转,这小子居然否定了报道的真实性:“你说这报道并不真实?”

    “学生派去的这个随军记者王郇,”陈惇解释道:“他并不在张经的军中,这就是最大的不真实。”

    陈惇道,王郇被张经赶出来,自己没办法,只好走投了汤克宽的门路,“……汤将军是学生在杭州城下认识的,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学生就把王郇派到他的军营中。王郇跟随汤将军打了几次仗,都是小仗,彼时他的报道还不规范,学生还将他的稿子打回去重写。”

    这一次王郇跟随汤克宽,他见到的是汤克宽帅师追击倭寇的情形,他也看到了最后明军合围,重创倭寇的会战,“但他没有看到是谁在前方指挥若定,是谁在后方稳定人心,是谁在军中激扬士气,是谁在战场因地制宜。他看到了后果,却不知前因,不知前因也就罢了,偏偏是根据后果臆测出了前因,还自以为是真相……”陈惇道:“所以学生说他的报道没有从全局考虑,只以他一人的视角,不全面,不客观。”

    陈惇伸手想要将报纸捡起来,嘉靖帝哼了一声,才大发慈悲地抬起了脚。陈惇将报纸展开,指着上面的文字道:“要说这文章哪处好,那就是读起来像打了鸡血似的,光是听着那就无比振奋,比如这几段,‘只见漫天旌旗飘扬,官军神射手挽弓搭箭,簌地一支射出去,顿时射穿了三个光头倭寇,士气大振,倭寇鼠窜而逃……’”

    他看着嘉靖帝的神色,小声道:“一支箭射穿了三个倭寇,这三个倭寇是骑在一匹马上的吗?”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下,大殿西北角居然有老鼠叫一般的笑声,明显是黄锦忍不住笑了:“皇爷恕罪,老奴实在是忍不住……”

    嘉靖帝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随即沉声道:“这王郇分明是哗众取宠,为了夺人眼睛,竟能编造出这般经不起推敲的东西!”

    见陈惇还跪在地上,他才嗯了一声,道:“起来吧,跪着说话腿不疼吗?”

    陈惇暗道一声总算把这老虎的毛捋顺了,刚刚起身,却听嘉靖帝道:“他的报道既然不真,那谁的才是真?”

    陈惇深吸一口气:“学生其实派出了不止王郇一个随军记者……在俞大猷军中,在卢镗军中,在胡宗宪军中都有,而综合他们对战事的记录,学生终于总结出了王江泾大捷前后始末,不敢说就是真相,却敢担保是最接近真相的一个!”

    嘉靖帝神色一动:“……说。”

    空旷的大殿中,只有陈惇清朗的声音:“……四月十七日,永顺、保靖兵先后抵达松江。时机已然成熟,张总督下令进剿倭寇巢穴。倭寇探知我军动向,一面增强柘林总巢兵力,一面派多股倭寇四处出击,以牵制对方。四月十九日,柘林倭寇三千多人进攻金山卫,俞大猷督促狼兵抵御。倭寇突围而出,逃往浙江,经乍浦、海盐,进犯嘉兴。卢镗率保靖兵增援嘉兴,与倭寇战,失利。其时,永顺兵尚在苏州,张经与俞大猷星夜驰往苏州,敦促永顺兵出战。”

    “四月二十五日,卢镗与海盐兵围倭寇于石塘湾,两军夹击,杀敌数百。余倭向北逃窜,俞大猷率永顺兵迎击,两军战于平望。永顺兵斗志旺盛,大败倭寇。在各路官军的沉重打击下,数股倭寇连连失败,于四月底、五月初纷纷逃往王江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