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玄幻魔法 > 攀龙 > 第17章 三场离别
最新站名:千夜阁 最新网址:www.qianyege.com
    苏天关和余牧迈进面馆的木门,除了那个云淡风轻的道门观主,还看到了坐在对面的那个僧人的背影。

    跛脚的儒生低声骂道:“这秃驴怎么还在岛上晃悠呢?冥河里的亡灵都不管了吗?”

    苏天关一屁股坐到僧人身旁,看到桌前的那个钵盂提高了声调,“嘿,这小岛上怎的有你佛子惊禅的因果了?可是我看大可能求不到这铜钱叮当响啊。”

    惊禅子愁苦道:“谁教我看不透因果啊。”

    重瞳少年走到桌边,看着挤在一张板凳上的儒生和僧人,又看了一眼微笑着饮酒的道门观主,心里有点踌躇。张东海看了一眼少年,温柔地向他招了招手,于是少年坐到了道人的身边。

    于是这桃花岛上颇为有名的普通面馆,竟然在这一天里汇聚了儒释道三教的大人物,还有一个应运而生的破局少年。

    书生和僧人聊得正欢,苏天关特别喜欢和有些木讷耿直的惊禅子拌嘴,一个打佛机一个诛以圣人道理,一时间桌子那头腥风血雨唾沫横飞,仔细一听却是驴头不对马嘴,俩个大师兄竟是在争论这面馆老板6大嘴的女儿6小玉日后像这壮汉还是那性格豪放的母亲。

    余牧坐在张东海身旁,男人自顾自吃菜喝酒,少年掏出葫芦饮了一口,甘洌浓郁,美不胜收,那双重瞳子中闪放着光彩,看着对面二人,心中温暖。张东海放下筷子看着身旁少年的侧脸轻声说:“酒窖里的奴童已经悉数出窖,暂时安排在岛上的衙门那里,你从墓门中出来之后我已致信山门,大概今天下午我门中弟子就能到达了,到时候会把他们都带回指玄山,至于你说过的那个奴童氾胜之,清点人数中不曾现。”

    余牧静静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氾胜之大概已经被他那师父鹿九道人接走。

    “那其他这些奴童怎么办?”

    “这批奴童全是我道门后裔,父母尚在的自然交还给他们父母,若是不愿相认或者父母已经仙逝不在的,愿意留在山门内做底层弟子的便留,想离去的我道门自会安排。”

    余牧想着道门观主口中的那座指玄山,在酒窖地下白骨海时他看到了自己尘封的记忆,见过云雾缭绕里漂浮在云层之中的那片巍峨山峰和琼楼宫阁。

    他将要去往那里,他从地下潮湿的酒窖里走了出来,一步迈出了大地,触摸到那片初始的天空,踏上那层峦叠嶂的翠峰。那里是远离俗世的一个世界,他的双亲曾在那里生活过。

    少年在走向那条路。通向记忆中的那些风景,可是风景尽头之后拨开的会是怎么样的未来,没有人知晓。

    对于身边的张东海,余牧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复杂感情,他只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观主的旧识,然而更具体的情况少年却没有得到期望的答案。

    观主说有一天会全盘告诉他,而前提是他需要在修行路上走得更长。

    一重天是入门,隔断了凡夫与修士的世界,余牧已经迈入,然而他要学习的还有太多。少年拼了命不计后果跌跌撞撞地成为那应运而出的破局人,背负着谁都还不明了的葬世古意,糊里糊涂地就迈上了那三十二重的登天路。他身边的三个人,分别来自儒释道三教,都是修行界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们从最开始就看着他,以后也会一直注视下去。或许有相同与各异的晦涩原因,但他们都选择了让余牧在未来慢慢成长。然而他会成为未来那个惨烈却又璀璨的大世之中的天骄,还是堕落成过往历史中那般的魔头,还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小玉,到张叔这儿来。”

    张东海放下酒杯,向门口招手。

    一个怯生生又极为灵动的小女孩躲在木门后,露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向桌边数人,正是面馆老板6大嘴的独女6小玉。张东海招呼6小玉来到身边,小女孩欢快地跑到桌边,先看了眼那惹人注目的光头僧人,又看了一眼那双眸奇异的少年,最后盯着那面带微笑的书生,脸颊渐渐浮起桃一抹桃红。相貌平平的中年道人看着儒生说道:“这就是大嘴的闺女小玉,小丫头想要去大唐求学读书,大概还是看了你训斥岛上地痞无赖的缘故,你不得做些什么?”

    书生笑答道:“想读书是好事情,晚点你带这小木头回指玄山了,我在这吃个晚饭,明天就带6老哥他女儿回长安,当然,做我的学生,得吃得起苦。”

    6小玉红着脸,鼓起勇气看着书生说道:“我吃得起!我要做和先生一样刚正不阿的读书人!”

    苏天关点点头,对着里屋喊道:“6老哥!嫂子!别贴着墙偷听了!你们的闺女我会好好教的,我除了教小孩读书,就没什么做得好的事了,你们就放心好啦!”

    一对夫妻走了出来,笑得合不拢嘴。他们不知道这跛足儒生是谁,他们只听张东海说过一句,这个瘸了脚的读书人在他眼里,比儒家圣贤殿里摆着的那些,可更称得上圣贤二字。

    6大嘴性格豪迈,揉了揉自家丫头的脑袋,对着书生报了个拳,沉声道:“我家闺女调皮得很,先生该打该教,为了孩子放手教就是!”

    书生轻声道:“好。”

    苏天官看着那个既害羞又忍不住像自己张望的女孩笑道:“我们儒家先贤总认为女子做不出大学问来。6小玉,我苏天关就偏偏要教你成为一个女子儒家圣人出来可好?”

    小丫头轻轻点头,回头望着自己父母。书生拿起桌上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去收拾下行李吧,晚上吃好饭我就带你去长安城。”

    一家三口欢喜而去,桌上几个也都带着笑意。

    “和尚啊和尚,你看我已经收了个立志做学问的学生了,再瞧瞧你这空荡荡的钵盂的机缘可要给谁?”

    儒生大笑,文人恣意,好不快意。

    惊禅子微微一笑,“我不见佛,佛不见我。因果不来见我,我便不见因果。”

    观主也笑道:“这偌大的桃花岛郡,居然让你们二位能够有缘挑出学生弟子,说出去让世间那些把你们视为传奇的年轻人们眼珠都得掉下来一地。”

    书生叹了口气,望向那个安静聆听的重瞳少年自嘲揶揄道:“最想教的学生还不是没收到啊。”

    余牧低头,心中莫名的情绪蕴结,苏天关甩了甩手,“你性格本来就不错,可惜观主前辈说了,让你先在东海道门好好待上几年,之后你大可游历四海,到时候来长安城找我,我可以带你去喝一杯一位老先生酿的酒,可不逊色观主前辈的青梅蛟胆酒。”

    余牧小声道:“我……不是那么喜欢喝酒的。”

    观主笑道:“喝就喝了,自从谪仙之后,如今的修行界中年轻一代,谁不是佩剑饮酒,都爱脚踏飞剑御风而行,学上几丝狂放不羁。”

    书生撇了撇嘴,不屑道:“不过是一帮没有自个儿精气神的跟风之辈,着实可笑。”

    观主道:“苏先生这一句话可是一棒子打到了无数人啊。”

    那个温良谦恭的读书人放声大笑道:“这一棒子算不得什么,毕竟云端上那些老餮,我可也举着我的木瓢敲过啊。”

    观主闻言正色,举手作揖。僧人则轻念了一声佛。

    很多人只知道儒家这一代的学林大师兄是个出生在东海大唐的跛足书生,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这个跛足的儒家大师兄在很多年前不是跛脚。

    知道其中原因的更是寥寥无几,真相更已经变成三教禁忌的秘辛。然而张东海知道,惊禅子也知道。

    所以对这个跛足的读书人,他们自内心尊敬。

    不是敬书生三十二重天的盖世修为,而是敬这书生胸中那股为天下苍生出声的浩然正气。不敬天地,不敬圣贤,只敬这世间苍生,故而虽千万人吾亦往矣。

    是为浩然气。

    儒释道三个大人物夹着一个懵懂的少年,就这样和岛上的无聊百姓一样吃吃聊聊打磨时光。期间6大嘴夫妇热情地上酒上菜,还贴心地给年轻僧人蒸了几道素菜。儒生是个话痨,那个中年男人也是能说会道,讲了不少三教之中的秘事趣闻,僧人和少年往往缄默聆听。很多年以后,当桃花岛郡这个名字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岛上的百姓也早已离去不在,甚至这平静的下午饭桌前某些故人也已不在,于是自然而然地被这个世界遗忘的时候,那个早已长大的少年仍然会时常想念起这个午后,那是所有故事最初时的模样,有着最早对他展开怀抱善意相迎的人。

    饭局结束的时候已近黄昏,佛宗的大师兄第一个起身离去,捧着那只斑驳的铜色钵盂走出了小巷。临走之前惊禅子给了余牧一串朴素的菩提子,只说是自己年少时诵经持念所用的一串菩提子,质地是不算珍贵的金刚菩提子,虽然不是什么法宝,但是长年累月戴着能够增加佛缘清净本心。葬世古意终究不详,能得到一些虚无缥缈的佛缘总归不是坏事,于是重瞳少年除了腰间那只与身形相比显得颇大的漆黑葫芦之外,手上又盘了一串佛珠。尚没什么见识的少年哪里知道这串佛子曾经常年手持的菩提子的珍贵,若是放到中土诸国,佛子惊禅亲手持念过的菩提子恨不能换取一座城池。余牧之前对这个悲天悯人的佛宗大师兄并没有太多好感,心中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惕和畏惧。然而这几日里通过苏天关和张东海的只言片语,少年对这瘦弱僧人的心态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余牧对于危险有着先天的敏锐直觉,对于善意则同样也是。

    第二个离开的是跛足的书生。小女孩6小玉作为苏天关新收的学生将和他一同回到东海大唐的都城长安,儒家的大师兄会亲自教她读书认字和圣人教诲。6大嘴夫妇二人从闺女爱吃的零食糕点到一年四季替换穿着的衣裳都打包了起来,装了足足两大个布袋的行囊。书生笑意盈盈地打开自己的旧竹箱,伸手随意一挥,便将那俩个硕大无比的行囊收到了竹箱里,把6大嘴一家三口和余牧看得目瞪口呆,露了一手的儒家大师兄的得意就差写在脸上。

    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闺女将要去往遥远的东海彼岸学习生活,6大嘴夫妇二人自然极舍不得,但是这对夫妻作为东海道门观主的朋友,眼界还是心性都比凡人要高上一筹,抱着安慰了一会儿忍不住哭啼的6小玉,夫妻二人都故作欢笑,示意书生和自家女儿离去。只是夫妇俩都双目含泪,为人父母之情深总是令人感慨。

    观主和少年目睹两场离去之后,喝光了魁梧汉子酿藏的最后几坛猴儿黄,庄稼汉模样的道门观主张东海拍了拍已经是思念上心头的老友厚实的肩膀,柔声道:“过完年,我带你和嫂子去长安看看小玉。”

    6大嘴双眼泛红,“有啥好去的,孩子大了,我6大嘴的闺女什么性格你这当干爹的还不清楚?肯定跟着苏小先生认真刻苦读书,说不定过几年就是我们大唐第一个女状元,我6大嘴高兴还来不及!没事就扯着你飞过东海去看她,让孩子费神分心有啥好的?不去不去!”

    女人不吱声,擦了擦眼泪,看着那个朝夕相处了一生的男人自我劝慰,眼神温柔。

    重瞳的少年郎不识离别,只是自顾自喝着酒,着呆,想着汪老头,想着氾胜之,想着那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幽暗地窖,想着那片安眠了无数兄弟手足的骷髅白骨海。体内的灵气缓缓流动,顺着那篇屠经记载的命脉走气的法子不停歇地运转,一个周天下来,全身便有一股撕裂的痛。少年却没有停止,坚韧沉默地忍受着身上诸天命脉传来的撕裂感,依旧平静无聊地一杯杯饮酒。或许是自幼在酒糟周围呼吸步行成长的缘故,余牧的酒量极好,而且少年自己也没现,他其实是爱饮酒的。

    酒尽人酣,张东海带着余牧离开了面馆,于是在黄昏时分,屋里人又迎来了一场离别。6大嘴夫妇二人站在木门边静静目送。

    观主裹了裹老旧的青色道袍,低头对余牧说道:“准备好回宗门了吗?”

    余牧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观主一手握住少年的胳膊,拔地而起飞上天空。

    眨眼之间,桃花岛已经变成了夕阳染下呈深蓝色的大海上的渺小黑点,余牧忍住心中的恐惧和惊骇,于是人天生对未知和新颖的好奇冲上了心间,看着身边掠过的云朵和远处光彩万丈的晚霞与夕阳,一股莫名的豪气冲上了少年的胸腔,他忍不住想大喊,想大笑。

    或许是御空而行迎面刮过的晚风,少年的眼眶微湿。

    原来修行者们飞在空中能看到的景色是这般美不胜收,这般震撼人心。酒窖之外的世界,真的有无穷的景色在等待着他。

    这种感觉真好。

    少年心想,或许这就是老头儿所说的自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