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都市言情 > 黑道天涯 > 第七十七章 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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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门而入,陆野一眼便看见了他的父亲——陆安承。

    这间小木屋有二十多平米,采光很好,被竹叶滤过的金色阳光,从明净的窗户照射进来,光线因此而变得柔和清亮,陆安承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正端坐在桌子前看文件,但给人的感觉却不是在看,而是在审视、在寻找,因为看,只是泛泛的浏览,而审视、寻找则可以发现每一个字后面的内容,吃透其中含蕴的精神。

    这间屋子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床上的薄被叠成棱角分明的豆腐块,桌子放着几本毛选,但因为陆安承的存在,而使整间屋子都显得满满当当,仿佛再插入一根针,都会引发爆炸。

    陆安承今年六十多岁,身材高大,相貌粗粝,给人一种岩石般的坚硬感觉。

    很多人都认为,陆野在相貌上,是继承了他母亲的清秀,而在气质上,则跟他父亲如出一辙,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气质上的相近,而出现排斥现象,再加上陆安承一直认为,是因为陆野的出生,造成爱妻的死亡,所以父子关系一直是冷漠而敌对。

    自从陆野被特招当兵,父子俩便再也没有见过面,算下来,也有三、四年了。

    此刻,陆安承坐在阳光中,他的身姿,仍然保持着挺拔,但在挺拔之中,又含蕴着悠然和凝重,悠然的如同屋外的修竹。伏昂之间,自得天地之趣,凝重的仿佛是云雾中的山脉,有着深不可测的幽思。

    这两种感觉,原本是一种矛盾的对立,但在陆安承身上。却得到了和谐的统一。

    听见门响,陆安承转过头,他看见了陆野,他一眼便认出来了陆野,认出来了这个有三、四年没有见面,他唯一的儿子。陆安承的眼睛出现瞬间的凝定。然后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继续看他的文件。

    在这一刻,陆安承那像岩石一样的脸上,没有更多的表情,显得有些冷漠,但陆野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父亲对他的冷漠,所以陆野并不觉得意外,他走过去,把带来的水果和衣服放在桌子上。然后自顾自的找了个地方坐下。

    陆野能够感觉到,父亲其实是在偷偷的观察他呢。

    在陆野的记忆里,他跟他父亲陆安承有过多次交锋。当然,这里所说的交锋。不是那种在战场上的打打杀杀,而是精神层次的撞击,父子间的对立。

    陆野跟陆安承住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再加上陆安承的工作忙,每天有太多的文件需要处理,根本就没有空闲时间来跟陆野沟通,而有限的几次见面,则交斥着冲突的战火。

    比如,因为一些琐碎小事、思想理念、对事物的不同看法,相互之间因此而发生争论,再或者,是因为陆野的桀骜不驯,捅出了篓子,在受到训斥时不服的抗辩,陆野甚至认为,他的成长过程,其实就是一部压迫与反压迫、为了获得自我独立的战争史。

    这种父子之间的战争,其实是不公平的,因为作为儿子一方,在战争的一开始时,实在是太弱小了,有的时候,连话语权都被剥夺,而父亲一方又太过强大,在短时间说服教育不能获得认可的时候,还会采用暴力相威胁,但陆野从来都不肯屈服妥协,他坚信,最终的胜利必然属于他。

    父子俩的关系,因此而一直不融洽。

    随着陆野的成长,知识面的拓宽,双方的实力开始接近,但就在这个时候,陆安承被关进了秦城监狱,父子俩的战争因为不可抗拒的外力因素,而宣告休战。

    不知这一次相见,会不会是战争的延续?再或者,父亲以他贯有的冷漠,而使战争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陆野在心中,一直问自己,既然他从父亲身上,感觉不到父亲对他的爱,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来干校看父亲?

    随即,陆野自己给出了答案,因为父亲就是父亲,儿子就是儿子,这种血肉情感是永远都抹杀不掉的,他之所以想跟父亲见一面,是因为他不知道,下次的见面会是在什么时候,甚至,也许都没有下次。

    做为随时都有可能面对死亡的自己,一别即天涯。

    陆安承在悄悄打量着陆野,对于放在他面前的文件,几乎可以说是视而不见,他发现儿子变高了,也更精神了,虽然穿着一件没有领章的便衣,但军人的气韵十足,端坐在床上,肌肉充满了力量,仿佛弹指一敲,就会叮当有声,并没有因为自己不理睬他,冷淡他,而表露出丝毫的不满和松懈。

    不错,是我的儿子!

    陆安承在心中,既恼怒又骄傲的对自己说——他愤怒,是因为陆野的杀人行为,实在是太不冷静了,而骄傲,则是因为陆野此刻表现出来的优秀。

    但同时,做为一名久经沙场征战的将军,陆安承又从陆野的身上,捕捉到了铁与火的气息,陆安承清楚的知道,这种气息,只有经历过血腥杀戮,才有可能培养出来,后来的模仿,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此的真实。

    这,倒又让陆安承心中有些许不安。

    又过了七八分钟,陆安承手中的文件似乎是看完了,他把文件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面对陆野,上下打量了陆野好一会,忽然问道:“怎么回事?”

    这句问话里面,包含了太多的内容,但陆野明白,父亲其实是在询问他现在的情况,因为父亲不可能不知道,做为杀人凶手的他,现在仍然属于被通缉的罪犯。

    “我很好。”陆野回答道:“这次,我就是回来看看你老人家。”

    陆野通过他的话语,巧妙的告诉父亲,他仍然在逃,这一次,不过是利用逃亡的间隙,回来瞅一眼,也许明天,他就会再次亡命天涯。

    陆安承沉默了,这种情况他刚才已经想到。

    过了一会,陆安承用低沉的语气,缓慢说道:“我已经听说了你的事,你现在是名罪犯,但并不是罪不可恕,而且你杀的那几个人,现在也都证明,他们是反革命份子,你杀他们,只不过是因为一时激愤,我还听说,当时还有交手情节,那么,也有可能是属于防卫过当,所以,你应该相信党、相信人民,而去自首,这样才会得到宽大处理。”

    陆野看着陆安承,他的心中,涌动着一股热流。

    因为陆安承这样说,等于是告诉他,只要他肯去自首,陆安承便会利用自己的影响,保住他的性命,然后通过正常的法律程序,让他再次成为,可以行走在阳光之下的正常人,而不是没有明天的通缉犯。

    但,现在的自己,还能够走回头路么?

    在香港,还有那么多兄弟,因为相信自己,聚啸在一起,舍生忘死,难道自己可以无耻的背叛他们,而不管不顾么?

    从香港回到北京,这一路行来,死在自己手上的人,又怎么算?

    黑道,是一条不归路,一步踏出,便永不能回头!

    陆野摇了摇头,拒绝了父亲的好意。

    陆安承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似乎没有料到陆野会拒绝,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加深刻,仿佛刀削斧砍,眼神缩成针尖一样,他审视着陆野,过了好一会,问道:“为什么?”

    “因为还有别的事。”

    陆野用一种泰然的神情,微笑道:“我现在,在香港。”

    陆安承“呼”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整间屋子都因为他的遽然站立,而颤抖、而轰鸣,隐隐风雷激荡,显得窄小不堪,仿佛要被陆安承这瞬间迸发出来的气势给撑破崩塌,他目光流露出一种罕见的凶狠,低声咆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曾跟我说过,每个人都有一个命运。”

    如果说,陆安承的目光是铁锤,那么,陆野的目光就是铁砧,虽然因为铁锤的重击而火花四溅,但绝不退缩:“我只不过是选择了我自己应该走的道路。”

    “你懂个屁!”陆安承骂道:“这话说的轻巧,但要想做到,并不容易,你为你的将来考虑过了没有,到时候,你再想后悔,那可就晚了!”

    “既然已经选择,我便永远都不会后悔。”

    陆野从床上站其身来,在气势上,毫不示弱。

    父子二人,就像是生死仇敌那样的对视着,陆野从陆安承的眼中,看见了他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的失态和恼怒,这让陆野感动非常,因为他知道,父亲的失态和恼怒,是因为父亲对他的爱,对他的担心,也就是说,父亲,是爱着他的。

    虽然被骂,但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实在的感受到了父亲对他的爱。

    而陆安承也从从陆野的眼中,看见了陆野的固执,看见了陆野的坚持,他忽然意识到,儿子已经长大了,长大到可以跟自己在精神上掰手腕的程度,不再接受他的安排。

    门被推开,那名引领陆野来到小木屋的哨兵,出现在门口,指了指表,会面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