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都市言情 > 御前总管升职手札 > 第163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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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了长春真人离开,平安独自转回。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一个人独行在宫中宽阔的道路上,周遭万籁俱寂,只能听见自己脚下的足音,一下又一下。

    眼前是一片漆黑,周围的建筑物只有朦胧的轮廓,就像是蛰伏在暗夜之中的猛兽。纵然是平安已经惯熟的路,但什么都看不清楚时,走在上面也仍旧不免令人心中忐忑。

    这一刻平安脑子里似是有无数念头轮转,又似乎是彻底放空,什么都没有去想。

    夜黑得令人压抑,冬日的寒风料峭,吹在人面上,又从衣裳的缝隙之中穿透过去,冻得整个人都麻木了。平安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没来由的慌乱。

    他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却不愿意去深想。

    好在这黑暗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平安走着走着,眼前一切便从模糊到清晰,一点一点的展露在眼前。天边泛起了白光,将整片大地都照亮。

    恢弘的宫殿楼阁在熹微的晨光之中,显得十分庄重,投下的暗影中像是藏着无数的沧桑故事。

    倒也不算错,这九重宫阙之中,不知道曾经发生过多少不为人知的事,唯一的见证者,便是这些仿佛永远不会衰老、能够永垂不朽的建筑们。

    平安回到赵璨暂时休养的宫殿时,天光已经大亮,站在宫殿门口,便能看见昨夜留宿在此的人纷纷起身,打算离开。

    他们虽然落了水,但在水里泡着的时间并不长,加上毕竟是成年男子,火气旺足,又不似赵璨一般受了伤,所以这会儿虽然身上仍旧不大好,但坚持着赶回家总能做到。

    平安从旁边转入后殿,赵璨也已经醒过来了,正在喝粥。

    小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找过来,正跪在他床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呜呜呜……都是小福子没有照顾好主子,求主子责罚,呜呜……”

    平安:“……”感觉自己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赵璨也有些尴尬,小福子是早就跟着他的人。他之所以用他,是因为小福子十分忠心,而且又细心,将他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然而有些时候,这心思也未免过于细了一点,真是让人头疼。

    他待要说几句,但小福子在这种时候,是怎么说都听不进去的,一定要认为是自己的失误和疏忽。

    见平安过来,他将手中的碗搁下,加重了语气道,“好了,并没有责怪你,身子好了没有?”

    “好了,早就好全了!”小福子原本还想哭两声,听见这句话,连忙打住,抹干净眼泪大声道,“接下来主子就交给奴才伺候,保证打理得妥妥帖帖的!”

    “嗯。”赵璨道,“你先出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是!”小福子站起身,转过身来看着平安,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样子都给他看了去,颇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跑掉了。

    平安:“……”宫里居然还有这么纯情的人这不科学!

    “回来了?”赵璨看向平安,低声问。

    平安点点头,走到床前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这才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烧了。”

    “辛苦你。”赵璨握住他的手看过来。

    平安默默抽回手,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低着头不说话。

    赵璨见状哪还有不明白的?“想要问什么,就问吧。”他说,因为烧了一夜,所以到现在嗓子还带着些许沙哑的韵味,尤其是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这种感觉更为明显。

    平安道,“开阳去接的长春真人,所以你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了,是吗?”

    “不。”赵璨摇头,“只是防患于未然。”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头上那个生死之劫的说法,也是时候摘掉了。”

    “所以昨夜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并没有什么瞒着我的?”平安抬起头看着他。

    赵璨沉默片刻,才道,“不,我知道一部分。”

    “不光是知道,恐怕还是你安排的吧?”平安尖锐的指出重点。

    赵璨苦笑,“平安,我并非有意隐瞒你,只是你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同意我如此行事。但我却不得不做,说出来不过徒增你的担心罢了。原以为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谁知……”

    “哪一步是你早就安排好的?”平安打断他的话,问。

    赵璨愣了愣,道,“刺杀。”

    果然,事情跟他猜想的一样。所谓的刺杀,从一开始目标就不是皇帝。或者说,目标正是皇帝,但并不是为了要他的命,而是要他的心。

    这一步看似凶险,但只要安排得当,实际上并不会太过危险,不仅如此,还能够得到足够的好处。

    救驾之功,在帝王心中的分量如何自不必说。

    尤其还是这么一个垂垂老矣,又怕死又念旧情的皇帝。

    从听到长春真人的暗示,又见到开阳开始,平安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怀疑。但是真的听到赵璨承认,心中的情绪还是非常复杂。

    他可以理解赵璨孤注一掷,想要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的做法,也明白赵璨又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然而……谁又能为他当时眼睁睁看着水榭倾塌的心情负责呢?

    平安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事情已经如此,你成功了,但这并不代表你就是对的。我还是要说——这件事,我不同意!”

    “对不起,平安。”赵璨立刻开口道歉。

    其实在做这件事之前,他是犹豫过要不要告诉平安的。毕竟他的事情没有隐瞒平安的必要。但想到平安绝不会同意他去冒险,最后赵璨还是选择了不说。

    有一度赵璨其实想过放弃这种打算。毕竟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一切只是锦上添花,并没有那么急切要去达成。既然决定要放弃,自然就不用纠结要不要告诉平安了。反正也只是一个想法。

    然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晚进宫之前,他突然鬼使神差的开口将人带进了宫中。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今晚可能会用得上这个办法!

    只是那时候再去跟平安解释,已经来不及了,况且只是一种直觉,并不一定能够成真,赵璨也就没有在意。哪想得到,最后竟然真的用上了这个办法?

    说来也巧,当时那盏灯落下来,因为被平安叫住,他根本没有受伤。

    然而毕竟有点儿打草惊蛇的意思,接下来的事情还会不会按照原本设计好的路线来走,赵璨却有些不确定了。毕竟自己的这几位兄长,本身就不齐心。

    而后他们将灯都放下来,又实在是太适合自己准备的办法。当时宫灯摇晃,满殿里一片光彩辉煌,发射□□的声音和反光都能够极好的隐藏起来。而且打碎灯盏有比射中人容易许多,种种原因加起来,才有了这几乎是突发奇想的一招。

    其实若只是这样的话,平安最多心疼他一下罢了。毕竟当时就知道了他只是受伤,并无性命之危。而且还达成了目标。

    谁曾想,也不知道是谁的胆子那么大,竟然直接将水榭给毁掉了。

    这样一来,赵璨本人因为受伤,反而深陷危机之中。若非逃得快,恐怕直接被倾塌的废墟给压死了。如此凶险,平安被吓住了,也在情理之中。

    听见赵璨解释了前因后果,平安心里虽然还是生气,但赵璨毕竟是病人,只好勉为其难的给了他一点好脸色。

    认真算来,事情也不能完全怪赵璨。毕竟当初赵璨主动出击的打算,平安自己也同意了的。当时就应该想到,事情不可能一直在赵璨的控制之中。

    但好在无论如何,总算赵璨并没有出事,而这件事既然闹得这么大,皇帝那边自然也会彻查。将水榭弄倒这件事实在是太大手笔,绝对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顺藤摸瓜,知道儿子们私底下的算计之后,后面的事还用问吗?

    果然,后面的事情没有出乎他们的预料,接下来的一整天,可谓是一场宫廷大戏。

    先是后宫之中的郑贵妃被皇帝禁足,并且将协理宫务的权力转交给了另外几位嫔妃共同打理。之后皇帝又陆续申斥了几位年长封王的皇子,言辞十分凌厉,显然对他们颇不满意。

    大年初一,正是年节高兴的时候,皇帝的这一番动作,自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但是朝堂上却是一片安静,并没有人站出来为他们说话。固然是因为年节之中官府封了印不再理事,皇帝也不再批阅奏章,但真正的原因却是,参加过宫宴的大臣都猜到了除夕夜的事恐怕跟几位皇子有关。

    好好的年节被扰了不说,还几乎出了人命,就是皇帝自己也被人针对,自然不可轻饶。若不是年节封印,说不定皇帝都直接下圣旨夺爵了,这个时候,谁敢开口求情,惹得皇帝不悦?

    如此一来,这几位皇子之中,唯一硕果仅存的以为,便是赵璨了。

    他因为要养病,所以老老实实的待在宫里,倒是显得十分悠闲,仿佛这些事情都跟他没有关系似的。但是外头,已经不知道多少人呢琢磨着等他出宫,就要趁机登门拜访,主动释放善意。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之所以说大,是因为天家无小事,尤其是涉及到那个位置的时候,这些皇子们都是继承人,这会儿出了这种事,自然令人震惊。说小,自然是因为时间走到这个时候,大家都很清楚夺嫡之争的惨烈,有这个结果并不出奇。

    倒是许多人对于巍然屹立其中而不倒的赵璨颇多揣测。

    毕竟要说他完全是无辜的,恐怕谁都不会相信。但是毕竟没有证据,就只能让他逍遥法外。

    不管是皇帝还是朝臣都对此心知肚明,但既然要挑选继承人,能力自然是首重的。赵璨能够做到这一点,正说明了他自己的能力很强,恰恰是最适合的人选。

    如此一来,众人便都默契的略过了他。

    赵璨乐得悠闲,趁着这段时间总算将平安哄得回心转意。——说起来心酸,除却这种时候,两人朝夕相处的日子,几乎没有。虽然彼此都对自己和对方的感情非常信任,也知道这种情形不会永远持续,一切都是为了将来打算,但有时想起来,仍旧不免令人唏嘘。

    所以这会儿有了相处的机会,就算一个还在病中,对两人来说,也是难得的。

    在这种情况下,小福子这个贴身伺候赵璨的太监,自然就很容易成为碍事的电灯泡。——哪怕什么都不能做,但两人同处一室,自然免不了会有些亲昵的接触,当着小福子的面不太合适。

    于是小福子便被赵璨打发出去探听消息,几乎每天忙得团团转,几乎没有时间在赵璨面前碍眼。

    初三这日一早,照例将小福子打发走之后,平安便拿起一本书来念给赵璨听。他现在身上有伤只能躺着,看书不方便,所以由平安负责念给他听。

    然而一篇文章只念了个开头,小福子就一脸惊惶的从外面跑了回来。

    他“嘭”的一声推开门,将屋里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之后,却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句话都不说。

    平安见他虽然不说话,但面上情状有异,连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福子蓦然红了眼圈儿,“陛下病倒了!”

    “什么?”赵璨闻言几乎是立刻从床上坐起身,就连扯开了伤口都没有注意到。

    ……

    也不知道是除夕夜发生的事情太多,又在冷风里站久了,还是被自己的儿子的不孝给气着了,总之申斥完了几位年长的儿子之后,皇帝的精神便显得十分不好。只是这个节骨眼上,就算再没有精神,也只能硬扛着。

    谁料,这一日,皇帝竟在跟几位宰执说话的时候晕倒了。

    并且这一次的病来势汹汹,经过太医抢救之后,虽然苏醒过来,但根本下不了床。这下就算是想要隐瞒也瞒不住了。不到一个时辰,整个京城几乎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正月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但即便如此,皇帝突然病倒,还是让朝中有些乱了起来。

    虽然皇帝的能力平平,但毕竟还算是个合格的守成之君,有他在一日,朝廷就能够安稳的运转下去,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然而这么一病倒,权力交接的过程中,免不了便会生出些动荡。

    虽然朝臣们眼看皇帝身体越来越差,大家心里多少都有了准备,也不料这一天竟来得这么快。

    这只是流传在外面的消息,而实际上的情形,比这还要严重,只不过几位宰执和太医死守着秘密,未曾让人得知罢了。

    ——太医诊断的结果,皇帝这一次病倒,身子已然彻底垮掉,如今不过是在拖日子,看能够拖到哪一日。

    赵璨得到消息并不算晚,毕竟他住在宫里,有优势。但是他却是跟其他兄弟前后脚到达天乾宫的。这一来是他不想提前去了出风头,二来也是因为病人出行总要比旁人麻烦些。赵璨又不愿意乘步辇或者肩舆,由平安扶着慢慢走过来的。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皇子们彼此之间自然再无客气。尤其是面对赵璨的时候,其他几位简直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愤恨,恨不能直接跟他动手。

    毕竟在这件事之中,他们都成了输家,唯有赵璨一个人赢了。

    见赵璨身体虚弱,面色惨白的模样,他们眼中露出几分讥诮,但也没有开口,不过赵玟低声说了一句“装腔作势”罢了。但若是眼神能杀人,恐怕赵璨早就被他们打成筛子了。

    赵璨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虽然皇帝那边只是含糊的处罚了一番,并没有公布罪证,但赵璨焉有不知道的?性命都差点儿丢了,对害了自己的罪魁祸首,自然不会姑息。

    让他意外的是,水榭倒塌的事,竟是赵瑢跟赵璇合作做成。但说是合作,他们彼此却根本没有商量过,只是默契的配合对方而已。赵璇要在水榭底下的地基埋炸药,赵瑢和郑贵妃提供的方便和帮助。

    虽然形式不一样,但是这一次险些丧命,竟然也是赵璇动的手,赵璨在得知这一点之后,不免感叹,或许有些事情,冥冥之中的确是有注定的。就像他跟赵璇,可能生来就是仇人。

    这一次他们没有等多久,毕竟是来探病的,很快便被请到了后面的房间里。

    也不过只有两三天的时间,皇帝的模样却完全变了。原本只是两鬓微白,但是现在大部分的头发都白了,面容憔悴,皱纹遍布,看上去苍老之极。所有人都站着,只有他躺在龙床上,气息微弱,眼神浑浊。

    平安心头一紧,下意识的扶住了赵璨。

    赵璨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却并没有说话,或许心中也正有些复杂的情绪吧?

    不仅是平安和赵璨,就是其他人,似乎也都刻意的放缓了呼吸,仿佛稍微发出一点声音,就会惊动了什么似的。

    皇帝的视线从每个人身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在了赵璨身上,停顿片刻,然后才收回,慢慢的开口,“不必都在这里守着,看过了就回去吧。朕一时还死不了。”

    这最后一句话诛心至极,所有人都连忙跪下请罪。

    皇帝厌烦的闭上眼睛,“走吧。”

    于是几位皇子不得不再次离开,不过想来大家都不甘心,所以脚步一直磨磨蹭蹭。但听得后面许悠道,“陛下,如今龙体有恙,但国事却不可无人主持。还请陛下指定一人暂摄国事,陛下也可从容休养。”

    其余大臣也纷纷开口附和。

    如果有太子的话,这个时候当然是太子监国,偏偏皇帝之前没有立太子,到现在似乎也没有这个意思,他们自然也要打算一番。这会儿皇帝指点一个人来暂摄国事,那么将来再有个什么万一,也就名正言顺了。

    况且就算现在没什么大事,但这个人却是一定要有的,只为了稳定朝臣和百姓们的心。

    皇帝道,“朕心中有数。”

    然后便不再说话了。

    如此一来,磨蹭着打算听点儿消息的几人也只好加快了脚步离开。

    从天乾宫出来,赵瑢开口叫住了赵璨,“恐怕是要恭喜七弟了?想当初你日日跟在哥哥身后,不料还有这一日。”最后一句话语气古怪,似怀念,似嘲讽。

    恐怕赵瑢是真的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

    “大哥说笑了。长幼有序,无论如何轮不到我。”赵璨神色淡淡道,“弟弟身上有伤,就不奉陪了。”

    “七弟急什么?”赵瑢视线转向扶着他的平安,“倒不知七弟什么时候跟父皇身边的人这般亲密了,这份手段真是令人佩服。我这当哥哥的,也只能甘拜下风。”

    宫门外针锋相对,而天乾宫中,皇帝在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开口,“宣邓鸿彦。”

    邓鸿彦,一代才子,文采斐然,如今官至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专为皇帝起草诏书。皇帝这个时候召见他,意味不言自明。

    于是之前开口劝说皇帝的人也只好继续沉默,等着邓鸿彦的到来。

    好在待诏的翰林学士们所在的地方距离天乾宫非常近,甚至比宰相们办公的宫殿还要近一点,所以邓鸿彦来得很快,并且十分明白自己的差事,拜见过皇帝之后,便立刻铺纸磨墨,等到皇帝口述诏书内容。

    “朕自垂拱十三年继位,御宇二十五载,夙兴夜寐,不敢有片刻疏忽。幸不曾有负先帝重托,使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又开疆拓土,虽未敢比肩太/祖太宗,于心已足。”皇帝慢慢开口,“朕育有十六子,皆聪慧颖悟之辈,尔中以皇七子赵璨,秉性柔善,天资粹美,最为肖似朕躬,可以承宗庙,着立为皇太子,晓谕天下,令使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