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都市言情 > 七姝梦 > 海之沉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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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哇哇!这什么怪车子啊?!好快好快!——

    拼命撵着骑在自行车上的安宁,小枣“汪汪汪”一路狂吠追赶,狗‘腿’跑断也撵不上!唉,哪还顾得上小枣啊,安宁快活得早把全世界都忘了!—— 多神奇的车子!不用畜生牵拽,脚一蹬就能跑,马也不慢!虽然一开始摔了两次,但学会之后真的好有趣!—— 明明前后两个轮子、不放站架立都立不住,跑起来却这么稳、这么快!明明跟半大马驹一般长、钢铁一样硬邦邦亮闪闪的,却好轻好轻、一只手就能拎起来!—— 真的太神奇了!

    扎武细心叮嘱过的,要犸螣‘弄’一辆“碳金材质的、有变速器的、带护链罩的、轮子防滑的……”自行车,还不是为了安宁既省力又安全吗?可安宁还是蹬了个满头冒汗、满脸彤红—— 大冷天都骑出一身汗来了!唉,谁叫她兴奋过头、用尽全力、车子蹬得飞快、“嗖”的一下就把村里村外每条大小巷路、每道高矮阡陌全跑遍了呢?土石路好颠,积雪处好滑,但好开心啊!

    但在崃峔屯村民们眼界里,那一幕场面,简直跟异端妖邪没两样——

    这本该是个宁静如常的日子。天气晴暖难逢,崃峔屯内积雪挂凌融化多半,还有不请自来的寒飑军官兵忙着清雪铲泥、整土平路,村人出‘门’比往昔没雪的年头还便利。且不单道路方便,粮食也得了补充:寒飑军风闻村里囤粮将尽,不知从哪里搬出十几大车粮食、蔬菜、鱼‘肉’、‘奶’蛋、瓜果、作料,不声不响排队运进村来,挨家挨户敲‘门’送到手上,解了崃峔屯的燃眉之危。

    当然,村人中也是有些议论的。有人说寒飑送来的东西没见过,不敢吃;也有人说这是寒贼搞亲善,大家别上当。但眼看没米下锅了,人是铁饭是钢啊,总不能全村人坐着挨饿吧?村长跟屯里几个大户一合计—— 吃他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就算吃了寒贼的饭,我们总还是大炽霰的百姓,活着命才好有朝一日迎接王师回来嘛!咱村里都是粗人,连乡校先生都没考上秀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类说辞就是用来规矩上等人的,管不着咱大头老百姓!吃吃吃!寒贼敢送咱就敢吃!

    然后,在初现富足祥和阳光的崃峔屯村道上,很突兀地冒出了奋力蹬踹着怪车子的安宁。

    好像平地人群里猛地炸开一枚火树银‘花’焰火弹、一派万紫千红晃‘花’眼—— 身处户外的每个村人都看愣了神,多数人压根没省过来咋回事;挡在前面的赶紧闪开让路,擦身而过的只知驻足呆瞧;几个老太惊倒了拄杖,许多孩童追逐着起哄,害得小枣在他们脚丫底下‘乱’闪‘乱’钻。此一时光景,恰如古诗文里写的那般:“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只不过,大家瞅见的不是美人秦罗敷,而是“不咋好看”的安宁。

    安宁骑得一阵风似的,但毕竟未甚娴熟,村道上石头、坑洼又多,歪歪斜斜、左拧右拧总归难免,好多次险些擦碰着行人和东西,脾气不好的当街就破骂起来了。安宁扭头笑叫声“对不起”,话音刚落便不见了踪影,谁都赶不上。

    凉悠悠的微颸吹过耳畔,拂过鬓角,飕飗飕飗的,好似爽利的响哨。

    遮阳衣的衣摆飘散身后,嫳屑飏舞,仿佛开屏的孔雀、招展的旗幡。

    覆雪的茅草顶,灰黄的夯土屋,泥泞的积水坑,光秃的篱笆墙,到处‘鸡’飞狗跳的各样家禽、畜牲,满村目瞪口呆的男、‘女’、老、幼……全都扑面而来、擦身而去、倏忽已远,恍如飞逝的时光、异世的幻影,与安宁疏离了、隔绝了,那么近,却又那么远;那么真切,却又那么不真实,渐渐化作一道道掠失侧畔的彩‘色’的线。这时的安宁自己,恍惚也已化作了一缕清风,来自梦境、扫进现世的风,喧嚣欢笑,吹遍了古老沧桑、荒凉清冷的崃峔屯。有人指指点点,有人风言风语,有人叹气摇头,安宁左耳进、右耳出,全没在乎。

    这一刻,这位平平凡凡、普普通通、并不美丽的炽霰少‘女’,迎来了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夺目、最耀眼、最自由的瞬间。

    “……好好个闺‘女’骑这劳什子,跟‘骚’‘妇’人跨驴游街似的,也不害臊。”

    “寒贼无端送车子,显是对李家丫头有意思嘛,也不知李大娘愿不愿宝贝闺‘女’嫁个怪物?”

    “看看一圈寒贼对那怪物毕恭毕敬的,想必大小是个人物,安宁嫁他应该亏不了。”

    “亏不了?怪物可要吃人的啊!都忘了郝家兄弟咋说的?在津‘门’镇上吃人放火的肯定是他嘛!”

    “吃了又咋的?吃一个安宁,他李家能得一座金山!我跟县城里寒贼打听了,这种车子啊,在寒飑也只有大富人才骑得起哩!……”

    墙外呱呱咂咂的议论声音,把在自家庭院里打瞌睡的赵全吵了个清醒。咋回事这是?咋还瓜葛上安宁了?他忍不住从竹板躺椅上一家伙窜起来、随便披件坎肩跑出家‘门’、信手揪住个路人问道:“咋了?你们白扯啥呢?”

    “少爷没瞧见?”那人指指街尾:“李家闺‘女’刚过去了,骑着个寒贼送的怪车子,风头得很哩!”

    赵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啥寒贼?啥车子?”

    “没见过!一前一后两个轮,骑上去俩脚一蹬就能跑!”那人完全没挠到赵二货的痒痒处。

    “不是!”赵全急了:“我是问寒贼为啥送车子?哪个寒贼送的?”

    “就是郝家兄弟撞见的那个、在津‘门’镇吃人放火的怪物呗!这会儿好像带着兵在李家。大家都说那车宝贝得很,寒贼舍得送,铁定是看上李安宁了,想拿车子当聘礼……”

    —— 我—— 擦—— 嘞—— !!!—— 这还了得!!!——

    赵全肚子里一声金刚咆哮,七窍生烟肺腑‘欲’炸,掉头冲进牛棚里系好大车,左手铁锹、右手铁锄,腰别铁斧、背负铁锛,肩扛铁耙、臂挽皮鞭,十八般农具寒光锃亮,千里牛雄纠纠气昂昂,赵二货牛哄哄势汹汹,煞气腾腾杀出‘门’去、直奔李家。崃峔屯又不大,赵全这大阵势奔上街,行不多远就跟安宁打了个照面!其时安宁正在下坡,全不用蹬车子,“呼”的一下便从赵全旁边掠过去也,想打个招呼且来不及!欢笑声刺得赵全那叫一个心酸!

    “‘奶’个熊的!”

    赵全骂了脏话。好容易调转头来去追,却咋个撵都只能望其项背!千里牛今儿个咋不雄起呢?!更心酸的是安宁好像都没发现他在追!她骑得好快,旁若无人地冲过一个又一个道口,偶尔左顾右盼,间或仰望天空,后来干脆撒开车把、伸展两臂,活像一只学飞的小笨鸟儿,又笑又喊、歪扭摇摆地只管往前冲,看得赵全直揪心!

    释放了!自由了!好像飞起来了一样啊!我在飞啊!

    安宁已经不怎么抓握车把了!

    不过车子这样‘乱’扭摆起来,速度也慢了些。赵全抡斧砍断缰绳、黑蛤蟆似地飞身跳上牛背、丢下大车乘牛猛撵,上吨重的千里牛“哞”地卸掉包袱撒开四蹄,一路土石迸裂!这一家伙才勉强跟安宁齐头并进了!

    “安宁!”赵全侧脸大喊。

    安宁看见被千里牛颠簸成一堆残像重影的赵二货,表情立时一怔,紧接着赶紧抓稳车把、使劲儿骑出直线,害怕失衡撞他身上。

    “这咋回事?”赵全脸都青了,简直是块凿了七窍的西瓜皮。

    “要你管!赵二货!”

    安宁狠狠一蹬,眨眼甩掉赵全和千里牛,村道尽头急转个弯儿、窜上条盐田间土埂,骑往自家方向。可躲得了赵全、躲不了老妈—— 李安氏又气又急、发狂发癫,安宁骑出‘门’时拽不住,这回来了还拽不住么?小脚大娘这番啥也不管不顾了,满心满脑只知道闺‘女’疯遍全村丢人现眼、老李家祖祖代代脸面臊尽,不好好教训咋跟九泉之下的老头子‘交’待!于是母老虎一样迎头扑上,“啊啊啊”嗷嚎着,张牙舞爪满天抓挠,好容易胡扯住安宁的披肩长衣、连人带车子扯拽翻了,自行车“咣当”一下倒在道中,安宁“唉呦”一叫摔趴出三四步远,李安氏自己也“呱唧”一声、结结实实扑了老大一记马趴。

    母‘女’俩都是既累且疼、跌得说不出话。安宁说不出更懒得说,恼哼哼盯了母亲两秒,一声不吭,站起身拍拍泥土冰碴,忿忿怏怏地甩打着俩胳膊,头也不回大步流星朝家里快走,那表情,那动作,将一圈围观的村人骇得纷纷退避。李安氏呢?比安宁更骇人!就趴下处原地盘‘腿’踞坐着,俨然患了失心疯,披头散发、低头埋脸、不声不响,只顾砸那车子、摔那车子、捶那车子,有十足哭天抢地的动作,却无一丝哭天抢地的音声,真堪称有其形、无其声,叫你看得见、听不到,好像个发大飙的鬼影。

    “李大娘!”

    赵全跳下牛背来搀李安氏。李安氏没颜面看他,垂个头,蚊子似地嘤嘤嗡嗡、嘟嘟囔囔、牢牢‘骚’‘骚’,大抵是在念叨安宁咋的咋的没有闺‘女’模样、咋的咋的疯丫头假小子、咋的咋的丢人现眼了之类的。

    ……有那么严重么?赵全虽生气,却不是气安宁,而是气竟然有“人”—— 还是没人形没人‘性’的寒贼怪物—— 跟自己抢安宁!骑怪车子有啥丢人的?不过看安宁骑车子骑得那么高兴、那么快活,赵全心里的确不是味儿。

    可长点儿心吧妹子!怪物再稀罕你,你可不能稀罕怪物啊!

    赵全搀了李安氏,一手牵着牛、扶着自行车,屏开瞧热闹的人群走向李家的破烂篱笆院。他本以为这场戏已经够热闹了,不想还有更热闹的正等着上演哩:

    李家柴院‘门’外站着谁呢?

    气嘟嘟的安宁。

    那个大公‘鸡’似的怪物。

    六名赤手空拳的寒飑军士。

    安宁的哥哥李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