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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符不见得那么可靠,公主。”仓衡鹿提醒,“与宋世子、陈公夫妇相斗,公主能说确实不需要小臣吗?”

    丹姜停止手中的玩弄。

    “你肯背叛你的身世?”她似笑非笑,猫一样眯缝着美丽的眼睛。

    仓衡鹿顿了一顿:“身世没带给我任何益处。”

    丹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此番效忠我,恐怕亦无益处了。说不定”她嫣然一笑,“说不定这回真的得送命哦。”

    “为了公主”仓衡鹿俯。

    “也为了你的养父”丹姜像是掌握万物的神祗,无微不悉地说,“他的性命”

    仓衡鹿展颜,却含几分凄楚:“是,也为了小臣的养父。”

    烈月躲在帷幕之后,偷听着丈夫澜戎与仓衡鹿的对谈。

    几句客套话完毕,澜戎忽然想起似的:“衡鹿,吕侯公主的下落可有打听到了?”

    仓衡鹿水波不兴:“陈公何出此言?吕侯公主的下落,和小臣有什么相干?”

    澜戎打个哈哈:“衡鹿,尽管这是鲁地,但驿宫全由我陈国子弟上下把守,你但说无妨。”

    仓衡鹿道:“小臣实在不清楚陈公提的是哪一桩事。”

    “前天你不是还透露吕侯公主正在城内嘛。”澜戎耐着性子,“你也了解,我夫妇可并非为的祭祀,乃是为的救人,才到此地。明日就要开祭了,时间不多,衡鹿请勿吝心力,襄助我等。”

    仓衡鹿怃然作色:“陈公,小臣虽不足道,没讲过的话是万万应承不得的。吕侯公主怎么会在邹城,救人一事又怎么说起。”

    烈月掀起幕布,怒冲冲地走出来。

    仓衡鹿无动于衷。

    “仓,是你的名字么?”烈月深呼吸几下,勉强镇定地问。

    “不错。”仓衡鹿并不回避。

    “斑,是你父亲的名字么?”烈月进一步追索。

    仓衡鹿坐如磐石:“不。小臣的父亲,名叫顺。”

    烈月攥紧拳头:“妫,是你的姓氏么?!”

    “小臣出身微贱,无有姓氏。”仓衡鹿断然否认。

    烈月火从心头窜起:“你你这”

    澜戎见状不妙:“仓衡鹿,齐鲁都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是个男儿,媵臣这种身份,是你的耻辱。让你充当媵臣,不管目的为何,都与用泥淖掩埋明珠没有区别。关于你的身世,可能你有很多顾忌,但我向你保证,你到陈国来,我会还你该得的待遇。”

    “该得”仓衡鹿略略失神,“该不该得,无所谓了。”

    澜戎一面安抚烈月,一面争取希望:“衡鹿,算是我夫妇央求你,也不行吗?”

    “何必求人,莫如求己。”仓衡鹿长出一口气,“上天将宋世子送到陈公眼前,陈公遇到难处,应当求借他的力量。他不仅有智慧,还有珠姜公主这座浮桥,可渡湍流。”

    澜戎语塞。

    仓衡鹿起身施礼:“告辞。”

    烈月目睹他第三度自她近前溜掉,岂肯甘心:“夫君!”

    澜戎锁紧眉头。

    “靠我们自己吧。”他握着妻子凉的指尖,“这个人的境遇也许不是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强求不得他。”

    烈月道:“你是说,是他的处境使得他这般摇摆不定?”

    “正相反。”澜戎答,“是他的处境使得他好象有所决定了。”

    烈月愁闷地望向窗外:“他说得也对,好在我们尚有显世子在。”

    “是好,是坏,就”澜戎打住,话锋一转,“总之,我们竭尽全力。”

    历经几度踟躇,珠姜犹豫着登上去往丹姜寝宫的台阶。

    “我不指望你能做到不露声色,但是我期待你能尽量不留痕迹地探听一下临风的所在。”苏显的话犹在耳边,“一旦你被丹姜洞穿意图,不要惊慌,只需把积压在你心中的嫉妒和愤恨倾泻出来即可。”

    这到底算是在出谋划策,还是在讥讽贬斥她呢?

    他的直截了当和冷漠隔阂,真令她忍受不下去;可没办法,他一开口说“你来帮个忙吧”,她就认为她该把握住每一个替他分忧的机会,所以别提拒绝了,简直是趋之惟恐不及。

    她坚信她若一一满足他的要求,便像燃起一朵朵火苗,即使他是寒冰铸就,终有一天,他也会融化在她爱的火焰里

    “珠儿,你来了?”突如其来的一声,害得她险些脚底打滑,被门槛绊倒。

    她仓皇地整理了一下衣裾,抬眼现姐姐丹姜仪态万方地立于殿内,笑意盈盈、深不可测地看着她。

    仓衡鹿随侍一侧,表情同样飘忽。

    这两个人在一起,是多么绝美又绝望的画面。

    “姐、姐姐。”她舔了一下嘴唇,干涩地招呼道。

    丹姜掠一掠云鬓:“你是来看望我么,妹妹?”

    珠姜忍不住结结巴巴:“哎、哎,唔。”

    丹姜笑顾仓衡鹿:“喏,显世子,我精明的妹婿,已将我这傻妹妹摆布得神魂颠倒了。”

    仓衡鹿不语。

    “你是被你夫君唆使,前来打问吕侯公主遭我禁锢在何处,受到何等凌虐对不对?”丹姜开门见山。

    珠姜遭她点破心事,反而益局促,只会连连后退。

    “你准备,成全你夫君的痴情?”丹姜踱到几案前,揭去盖布,取出一枚玉环,“我没记错的话,你亲爱的夫君腰间佩坠的,与此物一般无二吧?”

    正是。

    苏显在衣饰上求新求精,从外套到里衫,从冠冕到鞋履,可以三月内半分不重样;连系的绦子和缀石,也差不多日日不同。他周身独有一件东西从不更换,就是那玉环。

    珠姜哪会注意不到。

    他十分珍视这枚质朴的玉环,尤其讨厌别人触碰玉环下的珠穗,传闻平素戴取他都亲自动手,入睡或沐浴时也放在一旁,须臾不分。她猜想,那是他护身宝物。

    “是吕侯公主赠送给他的。”丹姜不留情地击碎了她的幻梦,“当然了,晋世子亦有一枚。”

    珠姜鼻头一红。

    丹姜扭过头去:“你当你的夫君只在西戎时才与她有过缠绵纠葛?你错了,珠儿。卫乱时,他和晋世子几乎同时抵达朝歌;后来他们似乎一起在济水一带共游,直到我成婚之时,还在曲阜附近见到这三位亲密无间的朋友。你替他出力你懂不懂你这么做,实际上在害他?”

    “够了!”珠姜靠着墙角,“显世子说,吕侯公主已和晋世子结为夫妇!而嫁给他的,是我!”

    丹姜双眸一寒,瞥向仓衡鹿。

    仓衡鹿漠然道:“小臣仅知他二人同车同宿,不知双方结成婚姻。”

    “是啊。”丹姜接过话头,“她身为公主,行为放浪如淫奔之女。她让你的夫君名誉蒙受了如许玷污,你夫君不以为忤,是因他糊涂;你倒帮他愈加糊涂下去。愚蠢。”

    珠姜涕泗交流:“我不管。他乐意,我都随他!我是一心要跟他的!”

    丹姜板起脸:“你没救了。你连自己都救不了,竟狂妄地琢磨着在我手里救人?”

    “姐姐你你要把吕侯公主作何处置?”珠姜拖住丹姜的胳膊,“既然显世子知道吕侯公主在这,那我的终身幸福就悬于姐姐一念之间了!她毕竟是个公主,你能拿她怎么样呢?不如放了她,也是姐姐怜悯我啦!”

    “怜悯你!”丹姜柳眉倒竖,“谁曾怜悯了我!”

    她搡开妹妹:“少装可怜了。母亲一直说,你没我聪明,你不如我机警,因此寄厚望予我,以最严格的方式教育我,却放任你自在玩耍;世人皆惋惜母亲偏心,对亲生的女儿厚此薄彼,在我今天看来,她是偏心,她的心都偏在你身上!”

    两姐妹的对话陡地拐了个弯,走向激烈的争执。或者说,丹姜开始激烈地控诉。

    “你能在园囿中游戏,我不能;你能和侍女说笑,我不能;你能偷溜出宫,我不能!”丹姜涨红了脸,额上浮出一条不太明显的青筋,“到了最后,甚至你能嫁给名满天下的显君,我只能守着那样一个丈夫艰难度日!我犯下罪了?我做下孽了?凭什么强颜欢笑,凭什么生不如死?!全由于我比你强我就该这样过一辈子?”

    她浑似一头盛怒的母兽,龇着獠牙,张着利爪,一步步逼迫猎物。

    珠姜退无可退,脚跟抵紧墙根。

    “你!”丹姜抓住她,“你装得真好,无声无息地抢走了属于我的快乐,你还有何面目来叫我怜悯你?”

    珠姜惶急地挣扎:“姐姐你疯了!自小就活在姐姐的阴影里,莫非我是快乐的?”

    她不小心踩到裙幅,望后便仰。

    丹姜先是条件反射地一拉,迟疑了刹那,又把她一推。珠姜摔到屏风上,将屏风哗啦啦带倒。

    “姐姐!”珠姜委屈地嚷着,好容易站起来,却觉丹姜与仓衡鹿面向着她,凝然不动。

    准确地说,他们是面向着她身后的什么。

    她惴惴地拿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了一扫,没甚异状,屏风内,无非是丹姜的寝卧处而已。

    她壮起胆子,转仔细端详。

    “呀————!”她像是活鱼上岸,蹦得老高,连滚带爬地奔到柱子旁,抱着柱子没命地颤抖。

    丹姜寝室中央放着一座铜兽桎梏,而被桎梏困住的,正是失踪的临风

    临风长垂散,一袭素衣,口中横着布条,麻木而疲惫地盯着他们三人。

    “珠儿”丹姜缓缓道,“你看到了?”

    “呀——!呀——!”珠姜白日见鬼般,惨号着落荒而逃

    苏显疾行走在宫城的回廊上。

    眼下是半夜,廊道上空无一人,只剩下昏黄的灯火,寂寞而诡异地摇晃。

    “该死!”他呼吸急促,转弯时情不自禁使劲捶起廊柱,“该死!”

    傍晚时珠姜踉踉跄跄地跑回来,证实了澜戎、烈月的猜测。而她惊恐的眼神和紫的嘴唇,又更生动地暗示了临风目前的状态。

    他恨不得插翅飞去

    但越是紧要时刻,越不能轻率。何况丹姜是个狡猾的敌人。

    为了杜绝宫人被收买而供出临风囚地的可能,为了严密看守临风,防止他人动手脚,她居然能想到和临风同屋共居,这举措足够证明丹姜的警惕性有多高,也足够证明临风陷入多凶险的境地。

    费尽心机,滴水不漏地布置了所有局面的丹姜,至今不伤临风,无疑反常到极点。惟有一个解释能疏通谜团:对临风的下场,她另有“精致”的设计。

    得到情报后,他第一反应是冲到丹姜寝室要人。这念头一经冒出他立即恼起自己来:真相既暴露在珠姜面前,丹姜会傻到继续用寝室来隐匿临风么?

    那又去哪寻觅临风踪迹呢?

    千头万绪,却一丝也抓不住。

    他明白他必须试着置自己于丹姜的立场,揣摩她的动向,才能取得先机。可他脑子乱得像塞进了一把干草。

    有点喘不上气了。

    他倚着栏杆,暂时休息片刻。那个叫心脏的东西不安分地飞快搏动着,马上会跳出胸腔似的。

    栖宿在梁上的夜枭,突然出凄厉的怪叫。

    苏显吓一大跳,举目观望,无意被矗立在夜幕中黑黝黝的祭台吸引。

    “穿着白衣,那模样姐姐不会放过她的!”珠姜的描述如一道闪电,耀亮他蒙昧在混沌中的思绪。

    他恍然大悟

    “显世子,你不舒服?”烈月接着苏显,一觑他面色,不禁打个寒噤。

    “我走得急了。”苏显不耐烦地挥挥袖子,“请里面说话。”

    澜戎向两边的侍从做个手势。

    陈国驿宫的门,悄无声息地掩上

    云泽持着利剑,远远目送苏显三人隐没在门内,复逡巡于石阶下,惆怅无限。

    前方的灌木丛中,蓦地起了悉悉索索的声响。

    “谁?!”她一剑斫去,惨淡的月光,将黑耳挂着两条泪痕的脸照得清明。

    云泽庆幸未下全力,慌忙抽剑归鞘:“叫你四下留神动静,你干嘛躲懒?”

    “他不是躲懒。”黑耳吃人一攘,一个趔趄,跌坐到衰草中,仓衡鹿以咫尺之距现身在云泽视野中,“我拜托他领我来找你。”

    乌云,渐渐弥封了暗夜残余在人间的最后一缕光芒。

    月亮消失了。

    星辰消失了。

    人心也消失了。

    只有**在滋生,在横行,躺在无边无际的恩仇之海的波涛下,恣意伸展着不祥的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