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历史军事 > 北唐 > 第八章:再战芦子关(5 6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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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同时代的人有不同的梦想。先秦的人们最大的梦想便是从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进阶为拥有土地和奴隶的“大夫”阶层,汉代士人的梦想是能够位列“三公”甚至自己的子子孙孙都能够位列“三公”,魏晋南北朝士大夫们的梦想便是自己的家族能够与帝王家“共天下”,隋唐的士人最大的梦想便是能够成为享受实封的功臣宰相然后拍着自己的坐床变着法子地向后辈年轻人夸耀,至于后面的两宋一直到明清,士人最大的梦想也不外乎中状元、点翰林、入阁拜相光宗耀祖……

    不过在广顺二年,这时候天下最荣耀最舒爽的事情既不是封公爵也不是拜宰相,而是拥有一块半割据的地盘,拥有一支相对独立的军队,成为一个事实上的藩镇。一般来讲,成为一方节度使,绝对是一个生活在五代乱世的人今生的最高成就,能够成为节度使的人,基本上都是在那个时代比较杰出比较成功的人士,至于极少数在节度使之外能够得到平章事甚至侍中、中书令加衔从而晋级为“使相”的人,则是一些更加出类拔萃的人,他们是杰出人才当中的杰出人才,是成功人士当中的成功人士。这是那个时代的公论。

    李彬这一辈子,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能成为延州地方的藩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延州文官领袖这辈子一直致力于本地文官的政治地位,为此他可以选择和周密合作,他也可以选择向高允权妥协,他甚至毫不避讳地在彰武军中公然培植自己的势力,这些全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让延州的文官们在未来的岁月中拥有更大的发言权,让受粗鲁单纯的武将操控的延州能够多一份理智,少一丝狂躁,而这种努力的目的只有一个——让颠沛流离的老百姓能够过上稍微安定点的日子。

    在这个时代,文官或许为了保命而不得不频繁地更换主子,但是相对那些很少考虑黎庶生计为了权力和地盘打来打去的武将而言,文官们无疑是一个更有政治操守的群体,他们的政治操守体现在即使是在最黑暗最晦涩的岁月里,他们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和使命,他们仍然在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来维系人类社会的生存繁衍基础。如果没有这些文官们的努力,任由一百零七个藩镇肆无忌惮地来回厮杀,人类早就在这片土地上被自己杀光了……

    对于廖建忠和张图等人而言,搞掉高允权由李彬来当延州节度使,只不过是换个人来给大家发粮发饷罢了,尽管廖建忠本人颇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是事实上在他心里从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应该。当兵就要吃粮拿饷,这是天经地义的,当一个藩镇既拿不出粮又拿不出饷的时候,这个藩镇就理所当然应该被推翻掉。

    这种想法的内在逻辑其实一点错都没有,只是在这里彰武军从军官到士兵似乎都忽略了一点,在吃粮领饷的同时,军队应该承担什么样的义务和责任。

    或许在他们看来,你给我们发粮发饷,我们拥戴你做藩镇,这便是军队在享用粮饷的同时所应尽到的唯一义务了。

    李文革和之前的延州军官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从来不把士兵是否拥戴追随自己当作一个交换条件来看待,在他的队伍中也没有人敢于用这个条件来要挟粮饷。其实这个的根本原因是李文革自己从来不克扣士兵的军饷和口粮,也不允许手下的军官们这么做,同时他自己也不会克扣军官的军饷和口粮。这件事情看似简单,但真正做到却绝不简单,若是手中没有足够的钱粮,李文革是没有条件这么做的。

    李文革的幸运仅仅在于,他最初只有一个小队的兵,而背后却有李彬和秦固两方面的全力支持。而在他的部队大幅度扩充之后,他又已经拥有了抄高家府库掠来的大量浮财——虽然说这并不是真的打土豪分田地,实质效果却是一样的,李文革自己有钱养兵,自然可以不用克扣军官士兵的军饷口粮。而粮饷充足的官兵们只要不想砸掉自己的饭碗,就不可能主动背叛给自己发粮发饷的李文革。

    在一支基本上不存在克扣粮饷问题的军队里,军纪也好,战斗力也好,都是可以稳步提升的,任何个体的不满都不可能在军营中激起连锁反应,因此或许会出现个把逃兵或者叛徒,但是整建制的叛乱或者哗变却绝没有可能。

    李文革认为,士兵们获得足额的粮饷是天经地义的,同样,他也认为士兵们遵守军纪并且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是天经地义的,不管有没有他李文革,都应该是一样的。这种观念在他的部队中或许很少有人能够将之形诸语言,却已经在无形中渐渐树立了起来。

    也正因为如此,廖建忠等人所率领的那些墙头兵在李文革所率领的士兵面前几乎就是一群纸糊的乌合之众,而廖建忠等人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才会提出推戴李彬为彰武军节度的建议。

    这是一次罕见的妥协,是延州军方历史上第一次向文官集团作出妥协,而造成这种妥协的原因则是文官集团本身拥有了一支令军方望而生畏的武装力量。

    李彬心中暗自叹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保举李文革出任队官才仅仅半年多一点,延州局面居然便有了如此戏剧化的变化,一向视文官为草芥的武将们居然主动提出推举一个文官来担任节度使……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马上得天下,信哉斯言……

    若是早上个一二十年,李彬还有些少年意气的时候,说不定真的会头脑一热便答应下来,成为一方藩镇的诱惑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难以抗拒的,李彬也是凡人,不可能不动心。

    不过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李彬早就过了那种天真冲动的年纪了。

    这群大头兵一点也不怕自己,他们怕的是李文革。

    无论李文革现在对自己有多么尊敬,此人在军中已经成了气候了,芦子关一战斩首两百余级,这是延州对阵定难军以来二十年未有之大捷,如此名将之材,不可能久居人下。目前此人对自己、对文官集团的态度还算亲近,却与彰武军节度府方面仇怨颇深,这一点是文官集团与其结盟的基础。

    仅有这个基础,并不牢固。

    李彬自己很清楚,这个年月,不要说自己和李文革这种原先的主仆关系,就算是翁婿之亲也屁用不抵,否则高允权便不会为了那点浮财抄了他老丈人的家,将高绍基母系的那些人杀得干干净净。

    只有在利益和目的上实现一致,李文革和延州文官之间的联盟才能够长久维持下去。所幸的是,李文革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武夫在对待黎庶的态度上颇令人欣慰。他不但能够坚决地支持文官们所有有关民生经济之道的举措,甚至自己愿意为了搭救几个流民不惜与节度衙内翻脸动武……

    这样的武人,才是一个能够长期合作的武人……

    彰武军节度使,只有李文革可以接替——这是李彬与秦固等延州地方官私下达成的共识。

    只不过仅有文官们的支持还远不够,军方、士族、文官,延州三位一体的政治格局中,士族豪门对李文革的态度一贯不是很好,这些大贵族看不上一个半年前还是文官府中奴才的人是很正常的,只不过目前这些人畏于前营那明晃晃的刀枪不敢公然斥骂李文革罢了。

    除此之外,在今天之前,军方的态度也极其暧昧,现役的军人们在年前的兵变中几乎被李文革的部队打残了,尽管没有死掉多少人,但是如今提起李文革和其麾下军队便人人色变,那些已经退役的军方元老态度就更加不屑,李彬本来以为军队会对李文革及其那支特立独行的军队怀有深切的敌意,然而今日的结果却令他大大意外了一把。

    稍微想了想他就明白了过来,李文革年前一举给全军加发了半年的粮饷,令士兵们极为高兴,对他也极为感激;同时他搬空了高家的府库,让高允权父子几个月来发不出一粒粮一文钱,士兵们自然便对高家越加失望不满,此消彼长之下,几乎没花什么功夫,军队作为一个整体便悄然倒戈了,今天这个结果看似诡异,实则却是再正常不过的。

    或许那小子当初便料到了今日这个结果……

    李彬暗想。

    于是三大势力当中,军队和文官都已经站到了李文革一方,剩下的豪门势力一方便显得孤木难支了,若是没有外来因素介入的话,李彬认为,李文革取代高家为节度使的时机差不多应该成熟了。

    但是外来因素却是存在的,汴梁朝廷方面和三水的折从阮对此事的态度在目前情况下显得颇为重要……

    以前作为朝廷信任的观察判官,李彬自认在延州问题上有着左右朝堂视听的能力,但是朝廷方面对他的信任不是无条件的,那是由于他在延州藩镇争夺中的超然地位造成的。而现在,由于李文革与自己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使得自己丧失了这个超然的地位,汴梁方面向延州派出六宅寻访使的原因固然是因为去年一年竟然发生了两次兵变,更主要的恐怕还是因为无法再通过自己的表章判定延州的真实局势,否则张驸马实在没有必要走上这么一遭。

    还有折从阮,那个老狐狸……

    到目前为止,谁也看不明白这个老家伙究竟是否在觊觎染指延州和彰武军,从折德源的表现来看,老家伙眼下似乎暂时还没有这个想法,不过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老折会不会突然改变主意?

    因此要想让李文革顺利上位,面前的障碍似乎还不小。

    “廖指挥——”

    李彬的沉默让廖建忠颇为不安,他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已经半天了,却始终不见这位观察大人表态,心中七上八下正自忐忑,却听到李彬轻声开了口。

    廖建忠一下子坐直了,支起了耳朵听着李彬下面的话。

    “请廖指挥给诸位总制、指挥和军头们带个话,老夫十分感谢你们对老夫的推戴……”

    李彬温和的语气令廖建忠心中顿时一宽,却不防李彬语气一转,断然道:“不过,老夫年老德薄,彰武军节度使之位,万难膺任……”

    “……请代老夫向军中诸公至歉……”

    “……老夫以为,节度使乃一军之主,还是要军伍出身的将军来出任为好……”

    “……廖指挥请务必将老夫的话转告诸位……”

    “……军中若有合适人选,老夫与州县官吏,自然与诸公一道推戴……”

    廖建忠虽然没读过书,却也不是傻子,李彬说到此地步他哪里还有听不出来的,当即站起身躬身抱拳道:“卑职明白了,只是粮饷一事,还要请观察大人一力斡旋……”

    李彬缓缓点头:“此事却是要和前营的李巡检商议,老夫可以帮诸位说上几句话,不过如何行事,却全在诸位自家了……”

    廖建忠当即道:“那是自然,请观察放心,卑职这便去告诉大家观察的意思……”

    李彬点了点头:“待李巡检自芦子关回来,老夫自然会代各位做妥善安排……”

    廖建忠这才吃了定心丸,满面喜色地辞了出去。

    李彬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摇着头,若有所思……

    ……

    芦子关外,迷宫般的六道壕沟前,数百匹战马驻足观望着,口鼻中喷吐着热气,四足不停在地面上捣踏,然而马的主人们却始终紧紧攥着缰绳,不肯轻易松开……

    约两百四十名党项骑兵,统一披挂着制式的骑兵甲,在壕沟前小心翼翼地审视着芦子关方向的敌情,四周不断有骑术精湛的鹞子自大路两侧返回队中,向上级军官流水般报告着周围方向上的敌情。

    在关墙上隐蔽着的李文革等军官此刻只能看得见这些骑兵,却看不到敌人的营寨。眼前的敌人明显要比上一次来的野利家笨蛋们更加老道和狡猾。他们将营地扎在了芦关守军的视力范围之外,这样既可以有效地避免营地遭受突袭,还能够另敌军摸不清虚实。

    自从在与党项鹞子的短兵相接中有三名斥候队士兵阵亡之后,李文革便顶着沈宸的坚决反对下令撤回了全部斥候,这些刚刚学会骑马不久的年轻斥候都是极宝贵的种子,这么个损失法李文革可舍不得,更何况,目前会操弄弩机的只有斥候队,若是他们死光了,那么辛辛苦苦挖出的那些壕沟就全无意义了。

    已经知道对面的敌军是大约两个枢铭的拓跋家骑兵,而且知道其领兵将领乃是有党项八部族第一勇士之称的拓跋光远,李文革认为已经知道的够多了。对面是一支由无数百战余生的老兵组成的部队,与其正面野战肉搏无疑是极不明智的,充分利用壕沟障碍和弩机武器给予他们最大的杀伤,这才是正确的战法。

    李文革认为,让更多的士兵经过战场的洗礼和磨砺是练兵的唯一捷径,但是谁也没有权利逼迫这些士兵去送死。

    牺牲和送死,是两码事!

    拓跋光远在弥缝着眼睛打量。

    城头上那面巡检旗和指挥旗表明了敌人指挥官和芦子关镇守者的身份。

    那个一口吞掉了野利家两个枢铭兵力的怪物,如今就躲在这道并不如何高大雄伟的关隘背后。

    彰武军中居然有如此凶悍的敌人,这本身就已经很稀奇,而自己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此人,这就更加稀奇了。

    拓跋光远知道,族中许多人都对这个姓李的家伙颇有兴趣——或者叫心怀戒意。

    虽然他还没有与此人正面对阵,但关前那六道挖得极为诡异的壕沟却已经显示出了此人的阴险和毒辣。

    拓跋光远早已通过逃回青岭门的野利家溃兵口中打探到了确实地消息,芦子关的敌军装备有数目不详可连续射击的弩机。

    拓跋光远相信,只要自己的骑兵一旦小心翼翼迈入了那个由致密的壕沟和恶毒的通道构成的死亡地带,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所有的骑兵不是翻下壕沟就是在狭窄曲折的通道上变成活靶子。

    这道壕沟防线特意留下了通行的道路,目的就是引诱自己的骑兵勇士进入这一地域。

    在弩机的射程之内,骑兵为了不至于跌下壕沟而被迫缓缓而行,而且必须排着队一匹一匹马那么往前挪——就算把所有的兵力都填进去,拓跋光远估计都填不到日落。

    只有等太阳落山,等到敌人的弩机无法再发挥有效的杀伤作用,等到天黑,这道壕沟组成的障碍才能够不再成为障碍……

    但愿,今夜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彰武军前营成军不过短短三个月,在八天前的战斗中能够面对野利家的杂兵赢得干脆漂亮,一方面固然有这支军队与这个时代的汉人军队所受的完全不同的训练因素,另外一方面也是这支新型军队的运气比较好,没有在首战就遇上能打善拼的拓跋家强兵,最重要的是,那一战基本上是在前营已经布置好的阵地上进行预设作战,整个过程和模式如同一场干脆利落痛快淋漓的演习。这样的战斗可遇而不可求,前营出山第一战就遇上了这样一场战斗,应该算是运气很好了。

    不过这一次,李文革和他的军官士兵们的好运气用完了。

    在看到敌军一直驻足在壕沟前观望却始终不发动进攻的时候,前营的军官们便知道这一次没有那么多的便宜可占了,辛苦挖好的防御设施只能在白天发挥作用,太阳一落山这些设施就将失去作用,即使是以细封敏达之能,也很难在漆黑的夜间使用弩机进行瞄准射击,芦子关守军最具威力的防卫武器已经不大可能在这场新的战斗中发挥出大量杀伤敌军的效用了。

    在傍晚,对局势已经心知肚明的李文革再度召集军官们开会,这一次连监军军官和一些资格比较老的什长也被通知参加军议。李文革在会议上毫不掩饰地将面临的严峻局面向军官们做了简要说明,要求军官们做好死守城关的准备,李文革希望通过这些军官能够对部队进行一次最后的决战动员。

    在上一次战斗结束之后,荆海被提拔成了什长,老兵的缺乏使得前营当中什伍等基层军官编制不能配满,之前为了练兵需要,一些参与过腊月兵变的老兵被任命成了几个新兵队的伍长,而这几个新兵队一直到七天前第一次参战都大都还没有设置什长,上次战斗结束之后,全军的有功人员都得到了勋阶土地的嘉奖,同时一些表现突出的伍长则受到了职务上的晋升。什长虽然比伍长大着一级,却仍然还没有脱出“兵头将尾”的概念,和伍长一样,这仍然是一个直接接触基层士兵的职务。

    这个时代的军队中实行什伍一一制,即一个什长亲自带领一个伍,并兼管另外一个设置了伍长的伍。李文革并没有破坏这种原始的编制模式。毕竟他那个时代的一个连队拥有一百到两百人的兵力,基本上快相当于这个年代的一个不满编的营了,因此在十个人当中设置三名士官实在密度太大,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军队特征和实际情况。

    荆海下了城头,走进了临时搭建起的营房,在他的口令声中,已经提前吃过饭的九名士兵迅速起立站成了一排。

    荆海扫视了一眼这些大多都已经经历了上一场战斗的士兵,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一名刚刚补充进来不久的两名新兵脸上,这目光让两名没上过阵的菜鸟有点紧张。荆海苦笑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训话……

    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没念过书,平时也并不以口舌见长,即便是原先做伍长的时候,除了训练时规定好的口令之外他基本上不会多说半个字。

    可是如今他得说话。

    “……天快黑了,天一黑我们就上城关驻守——”

    “我们的任务是防守城墙上的戊、己两个垛口——”

    “我们的职责是不让城外那些猪自这两个垛口上爬上来——”

    “多余的话没有,还和往常一样,听我的命令,守稳自己的位置,就会无事——”

    “没有命令擅自往后跑的人会立即没命——你们后面将站着督战队,那帮混蛋都是去年年底在城里杀人放火不眨眼的家伙,砍掉个把逃兵在他们连眼睛都不用眨!”

    “死在城头的人,将被追授朝廷正九品勋阶的骁骑尉,他的家人将可以获得五十亩田地,二十年内不用交粮纳赋——”

    “死在督战队手中的人,屁都没有,死了白死——”

    说到这里,荆海深吸了一口气,基本上他觉得应该说的话都说了——虽然这些事情士兵们基本都知道。

    士兵们不知道的事情,荆海觉得自己也未必知道。

    敌人有多么凶狠,荆海自己也还没有见过,上次遇上的那批敌军太菜了,几乎根本算不上强敌。

    “听明白没有——”荆海低吼了一声。

    “听明白了——”士兵们大致还算整齐有力地回答道。

    有两个略显紧张的声音慢了半拍,是那两个新补充进来的兵。

    荆海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脸上带着些许愧色的伍长,面无表情地指着他们两人道:“一会上了城墙,你们两个人跟着我,不想把命丢掉的话跟紧一点……”

    那两个新兵的伍长虞飙顿时脸上红了一下,大声道:“报告——”

    荆海冲着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说话,虞飙瓮声瓮气地道:“还是我带他们两个——”

    荆海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来带吧,你带老兵,不是对你不放心,你说话不大清楚,新弟兄初次上阵紧张,可能会听不清命令,城楼之上,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正说着,甲队的队监郝克己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还带着一个面相白净留着两撇八字胡却穿着一身兵褂子的奇怪中年人。

    “立正——敬礼!”荆海喊口令道。

    全体士兵立即平胸行军礼,郝克己肃然还礼,他身后那人则手足无措地跟着行礼,只是罗圈腿站不直,平胸礼也行得不成个样子。

    郝克己看着荆海问道:“训话毕了?”

    荆海点了点头:“请队监训话——”

    郝克己摆了摆手:“我是监军官,不敢给弟兄们训话,队里只有梁队头才能给弟兄们训话,这是规矩。大战在即,我奉咱们巡检大人和监事大人之命来看看大家,你们这个什是甲队的主力,上次守城战出了一个骁骑尉和六个云骑尉,好好表现,全营第一个活的骁骑尉要是能出在咱们什,那可是极荣耀的事情,这位——”

    他转身介绍身后的那个中年兵道:“这位是营里的文案,一会弟兄们有啥想给爹娘和兄弟姊妹留下的话,成了亲的弟兄,有啥想给家里人留下的话,都和他说,他会给大家写下来……”

    一开始他说勋阶的时候,两名新兵的脸色还很兴奋,老兵却都淡淡的;此刻他这让留遗书的话一说出来,新兵的脸色顿时灰败了起来,老兵却仍然淡淡的。

    郝克己做队监已经有一个半月了,也经历了一场战斗,对于这些菜鸟的心理已经摸得比较透了,他一脸笑容地道:“……在咱们行伍里,这不是啥忌讳话,大将难免阵上亡,何况咱们这些兵犊子?每天做着的都是将脑袋夹在腋下的勾当,便没那许多忌讳讲究了,赵戌、曹九,不要绷着一张死人脸,没啥大不了的,经过一阵下来的人都知道,只要拼命杀人,被人杀的机会便不会太多,不过防备个万一罢了……”

    说罢,这位甲队队监摆了摆手,也不再多说废话,吩咐那位文案道:“公孙书记,开始吧!”

    那位被称为“公孙书记”的文案急忙一拱手打了个揖——确实还不太熟悉这支军队中的新式军礼——口中连称:“是……是……大人!”。

    看着那“书记”铺开了笔墨纸张,士兵们的反应各不相同,两位新兵虽然强自压抑着紧张的感觉,但惨白的脸色却是遮掩不了的。

    荆海第一个站到了那“书记”跟前,道:“和俺爹说,用心伺候那十亩地,那是他儿子用命挣来的,不用纳粮的,伺候得好了,一年的吃喝嚼裹足够了,说不定还能有点积蓄,给咱说个媳妇……”

    老兵们一个个露出了会心的笑容,那两个新兵也被荆海这极为“新鲜”的遗言弄得忡怔了一下。

    紧接着,老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前,说起“遗言”来。

    “给俺娘捎个信,教她不要一天到晚嚎丧,咱命大得很,死不了,这一回怎么也能再挣十亩地出来,今年要是能多打几仗,俺估摸着明年咱家也能雇得起佃户了……”

    “告诉俺老婆,叫她给咱好好看娃,不许偷汉子,否则咱回去捶死她……”

    “跟咱弟说,咱老子眼神不好,半夜守田便不要让老子去了,咱弟年轻力壮的,多干点活没坏处……”

    “跟翠姑说说,今年便不要跟着家里去逃难了,等攒够了二十亩地,咱就回去娶她……”

    诸如此类的奇妙“遗言”听得那公孙书记伸着脖子直噎气,在郝克己的催促下却也只得一一照录在案……

    ……

    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看着阴云密布的苍穹,李文革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看来今夜注定将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了。敌人之所以一直在壕沟前耐心等待,等的应该就是这个,看来今晚一场恶战是不可避免的了。虽然己方对此并非全然没有准备,不过面对强悍的拓跋家军队,仍然不好说有多大胜算。

    空气中充满了温润潮湿的气息,似乎有点大雨将至的味道。尽管下雨将会给敌人的进攻造成一定的障碍,但是对自己手下这批训练未久的士兵影响恐怕会更大,因此李文革不住在心中祷告着,希望这是一个相比较而言还不太难捱的夜晚。

    随着天色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披甲完毕的甲队士兵开始列队上城,丙队老兵这一次仍然充当着督战队的角色,只不过这一次每个人身边都放了一个盛满水的木桶,那是为了防备敌军向城头上投掷火把用的。从面前的敌人从容不迫等待天黑这一点来判断,李文革估计这些敌军在越过壕沟地带时应该不会举火,但是在登城之前这些敌军肯定会点燃火把。

    利用夜色的掩护跨越壕沟地带是一回事,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摸黑登城则是另外一回事,前者是聪明,后者则是愚蠢而没有常识。

    敌人身上披的骑兵甲挡不住弩箭,但是对弓箭还是有着不错的防御力的,好在李文革的几个队全都是步兵队,他暂时还没有设置弓箭队的打算,在李文革看来,尽管制造成本相差甚多,但弩机兵的杀敌效率比起弓箭兵来同样高出甚多。

    随着天色的变化,城头守军的可视距离在迅速缩短,如今即便是城头上的人再怎么努力的看也已经看不清最远那道壕沟处的情况了,至于敌军的举动,基本上完全看不见了。

    只能作出最基本的判断,没有大批的密集的马蹄声响起,敌军大队应该还没有离开。

    摇着头打消了自己的最后一点幻想,李文革将头转向了左侧的山崖之上——但愿沈宸他们潜伏的能够好一点……

    根据细封敏达的判断,此番拓跋家五百人马当中最少应该有十名以上的鹞子,在这些侦察兵的面前一般的潜伏和埋伏基本上是自己找死,除非是兵力上比较强势,会让敌人面对埋伏不敢轻易深入,不过这种战术并不现实,起码对于兵力并不占优的前营而言并不现实。

    因此左侧山腰上的兵寨虽然已经修复能够驻兵了,但是李文革也好沈宸也好都并不认为那是一个可以放心的选择。对于训练未久的士兵们而言,能够守住一面受敌的城关,却绝守不住在理论上是四面受敌的兵寨。

    兵寨所在的地方地势并不陡峭,即使是不擅山地作战的党项人爬上去也并不费什么力气,在那种地方设伏和自杀没多大区别。

    唯一可以选择的设伏地点是芦子关前百步范围之内的高耸峭壁,在这上面设伏,只要隐藏得好,党项人仅仅在下面靠仰望是绝对发现不了的,而鹞子们若想对上面进行侦查,正面攀爬是绝对不现实的,他们要么绕将近三十多里的山路从土门山西侧不那么陡峭坡度不那么大的一面爬上去,要么便只有在黄土山壁上凿出一个个的窝窝然后踩踏着爬上去。

    这一段陡峭的山壁和一百多步以外那段舒缓的山坡之间,有着高达二十多米的垂直落差,在上面设伏容易,但是从这段山崖上冲下去进攻敌军却极困难,那和跳崖自杀也没啥大的区别。拓跋家历次南下从来没有绕路的习惯,因此芦子关这条路虽然走得不能再熟,对周围那些没啥战略价值(马匹极难通行)的山间小路却基本上没啥概念,要完全打探出附近的地形地貌,需要足够的人手和时间,人数少时间上不宽裕,拓跋光远便不再费这个力气。

    彰武军敢于在己方败退的时候出城野战就已经很罕见了,在己方还保持着完整的建制情况下敢于出城设伏,这种事情在拓跋光远二十余年的人生中还从未出现过。

    沈宸亲自率领着有过野战经验的乙队和丁队一百名士兵此刻就潜伏在山崖顶上,他们已经在上面潜伏了将近六个时辰了,士兵们被严格的命令限制在自己的潜伏点上,不许做出任何幅度稍大的动作,说话交谈更是严格禁止,连大小便都只能原地解决。

    对于职业化的军队而言,一群惊起的飞鸟,几只被吓得到处乱窜的山鼠,这些都是足以引发全军戒备的现象。即使是在敌军头顶数十丈高的地方,沈宸也仍然小心谨慎地仿佛就蹲在敌人的身边。

    在崖顶的草丛树窠中藏了这么久,吃喝拉撒都在原地,每个人身上都臭烘烘难闻之极,这种潜伏或许没有什么大运动量,但仍然是极消耗体力的勾当,此刻太阳已经入山,黑暗中不时有士兵在潜伏中睡着,需要身边的同伴不停地推醒才不至于真正进入梦乡。

    这一次来的敌军明显不是之前的那些菜鸟可比,大军集结在关前没有立寨,却基本上听不到私下的说话声,而且在侧后两翼的山坡上不时有游动的哨兵在活动,监视着四周围的情况,不是千万人的大部队,五百人马的骑兵哪怕警戒距离只有几百步也足够了。

    伏兵需要潜伏到什么时候再发动,究竟是否发动,都需要对战场情况有准确的判断,这是这支伏兵必须由沈宸亲自来带的主要原因。尽管目前的军官会议每次都要做详细记录,几个有文化的兵也在开始逐渐练习着做计划方案了,但是距离建立起一个比较完整的参谋部仍然还有很大距离,因此目前的指挥依然还依赖于指挥员的临场发挥。

    在这方面,沈宸无疑是前营所有军官中的唯一选择。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每个伍长除了自己身边的士兵之外基本上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人了,天空像一口黑沉沉的大锅倒扣在头顶上,密实得一点缝隙都不露,平日里明亮皎洁的月光都被拦在了重重云幕的后面……

    山下突然间传来了一阵响动,似乎是原本坐着休息的士兵们站了起来,随着他们的动作,缀在皮甲上的铁片发出一阵声响,随即似乎有一个人再喊话,离得太远听不清楚,但是无论是城头的人还是埋伏在崖顶的人都很清楚,敌人要开始攻城了……

    翻越壕沟的行动仍然花费了一些功夫,这怨不得拓跋光远,而是谁也没有想到城头上的守军居然能够在黑夜中发射弩机。

    一直等到入夜才发起攻击,本来便是为了避免敌军的弩机给己方造成重大伤亡。不过拓跋光远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所能够避免的仅仅是大规模的伤亡,个别伤亡是无法完全避免的。敌人的壕沟挖得很有学问,那些预留出的通道使得攻城方即便是明知是死亡陷阱也不得不往里跳。披着甲胄的骑兵要全面翻越这些壕沟实在过于消耗体力了,对于已经在野外呆了一个白天的拓跋家骑兵而言,在攻城前必须有效地节省每一分体力。

    因此当攻击命令下达后,两帐正兵为先导,几帐副兵跟在后面迅速扛着已经打造好的云梯开始穿过通道向城墙前运动,而负责攻城的正兵们则排在这些副兵的后面,拓跋家的正兵和副兵一律披甲,因此兵马一动,阵地上顿时响起了一阵密匝匝的脚步声和甲叶抖动声。

    穿越第一道壕沟的时候,担任先头部队的十二名鹞子行动极为迅速,几乎转眼之间便来到了第二道壕沟前。

    从第二道壕沟开始,这些鹞子们开始谨慎起来了,一方面因为天黑,又不能举火,行动过快的话容易不小心跌进壕沟,另外一方面这些鹞子都知道城头上的敌军一定会用弩箭封锁这些通道,因此穿越下面的五道通道时需要极为小心。

    不过第二道壕沟也同样没有给这些鹞子们带来任何威胁。

    片刻之后,鹞子们已经穿越了第三道壕沟,这段路程的一半已经走完。

    城头上依然没有动静。

    鹞子们继续向前,第四道第五道壕沟也被毫无悬念地跨越了。

    到这时候,十二名鹞子每个人心中都明白城头的弩机手究竟在等待什么了。谁到知道如今能否迅速穿过第六道壕沟上面的通道已经变成了生死攸关的大事。敌人的弩机明显是准备着在那里进行阻击的。如果越来越多的士兵被集中在两道壕沟之间这方寸之地上,敌人的弩机根本不用瞄准,哪怕在黑夜中也能够给己方军队造成重大杀伤。

    第一个穿越通道的人很可能就是第一个死的,谁都明白这点。

    第一个穿越通道的人很可能活下来,只要没有在穿越之前或者穿越过程中被城头的弩机射杀。

    过去就是生,留下就是死。

    领头的党项军官没有丝毫的迟疑,大步跑动着向壕沟中央的通道冲去。

    就在他一只脚即将踏上那条通道的那一刻——

    咻——

    前方一阵气流震荡,大约三四发弩箭钉在了通道上。

    那个鹞子本能地将腿缩了回来。

    迟疑也仅仅是这一瞬间的事。这个党项人立刻反应了过来,敌人已经发射出了弩箭,而给弩箭重新装填上弦需要花费不少的功夫,虽然不知道究竟有几架弩机对准了这条通道,但自己此刻跑过去的话,生存的希望将在五成以上……

    他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向后错了一下,而后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上了那条通道……

    咻——

    虽说他的速度可以用离弦之箭来形容,但却并不能像离弦之箭那般发出这样的声响动静。这声音是城头射出的弩箭的声音。那个鹞子闷哼了一声,随即一个狗啃泥摔在了地上,在意识随着浑身的力气不断流失当中,他似乎觉得这几发弩箭来自和刚才那几发弩箭相同的方向……

    从装填到上弦,不可能这么快……

    这个意外令所有作为先锋的鹞子都止住了脚步。

    然而他们没有时间迟疑了,跟上来的副兵们此刻已经全都挤到了这两道壕沟之间。

    此刻这篇小小的方寸之地上最少挤了得有二十四五个人,再加上五到六架云梯。

    “咻——”

    又是一拨弩箭射了下来,一名副兵惨叫之声响起,翻身掉下了壕沟,随即一声闷哼响起,却是云梯落地砸到了另外一名副兵的脚。

    “咻——”

    这一次鹞子们发现了一个规律,后面这两发弩箭与方才那两发来自完全不同的方向,前面两发来自东面城角,后面这两发来自西面的城角。

    不过这一次没有射中什么人,弩箭稍稍偏下了些,钉在了壕沟壁上。

    身经百战的鹞子们立即做出了判断,东面的弩机负责封锁通道,而西面的弩机则负责对两道壕沟之间进行覆盖射击……

    应该说,这个判断已经基本接近甚至就是真相了。

    只是鹞子们还是有些想不通,敌人这两架弩机怎么能够以如此短的间歇进行发射。

    唯一的解释是,这两边都装备了不止一部弩机,而这些弩机都是装填上弦完毕的。

    弩机是一种概率式覆盖射击武器,一般都配置在防守方的正面,并排的弩机一次性能够射出数十枝力道强劲的弩箭,足以给进攻方造成重大伤亡。哪怕对重骑兵的冲锋,弩机都能够起到有效杀伤敌军前锋的作用。但是弩机的最大缺陷就是装填上弦的时间过长,一次齐射之后便基本上相当于退出战斗了。

    按照城头的宽度计算,如果每个射击点部署两架弩机的话,整座城关上应当部署了不下二十架弩机。即使是按照最保守的估计,这二十架弩机也应该最少能够交换十到十五名党项战士的性命,这还是在黑夜中,在白天,那杀伤力更是恐怖。现在先锋的鹞子们有些明白那些野利家胆小鬼为什么会输得那么惨了,二十架弩机,这根本不是没有披甲的野利家副兵们能够应付的。

    此刻前进,就可能会在攻城之前损失全军半数以上的鹞子,在未来的攻城战中,这将极为吃亏。

    但是负责前锋指挥的拓跋继达却十分细心,他发现东侧的弩机手两发弩箭基本上都打在了通道上,而西侧的弩机手则有一发打偏,弩箭射到了壕沟里。也就是说,敌军当中的弩机手水准参差不齐,如果只有一个弩机手能够射得比较准的话,己方还是有比较大的机会的……

    他这番思索花费了点功夫,后续的部队已经很识趣地不在向前运动了,拓跋光远知道自己站的比较远,无法直接指挥前面的部队,因此并不在这个时候一味地派传令兵催促进攻。他相信自己家鹞子的辨别力和判断力,更相信这些精英的勇气和智慧。

    西面城墙上又是三四枝弩箭射了过来,队伍中又是一声惨叫响起。

    上弦的速度确实快得有些惊人,但却不是全无间隙,还是有机可乘的,拓跋继达咬了咬牙,轻轻拔出了厚背弯刀,轻声道:“不要理会城头的射击,随我冲过去,向后传——”

    拓跋继达猛地跃起,大步迈上了通道。

    通道很短,和沟的宽度相当,拓跋继达身高腿长,几步就穿越了通道,来到了壕沟和城关之间。

    他没有遇到任何弩箭的攻击。

    正在拓跋继达暗自奇怪时,“咻”“咻”的弩箭射击声再度响起。

    身后的通道上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闷哼,拓跋继达急忙伏低了身子,城头上的弩箭如果正面射击的话,瞄准壕沟的外围地域,还是有一定几率射中他的。

    然而随即他就觉出不对了。

    东侧的弓弦震荡声不绝于耳,如今已经是第三响了。

    身后的鹞子们没有一个发出大声的惨呼和呻吟,但是拓跋继达听得出来,这三次弩箭攒射都没有落空,最少已经有三名鹞子丧失战斗力了。

    “咻——”

    第四波……

    拓跋继达大骇,东面的射手最少装备了四架弩机,这太可怕了,如果敌军能够给其弓弩手配备四架弩机,那么这支敌军装备的弓弩数量最少要在四十架以上。

    西面的弓弩也开始连续发射了,这一次没有像前面一样射完两架之后停顿一阵再射,而是连续不停的开始射击。

    第三发……

    第四发……

    在此期间,东面的弓弩手也没有闲着,这个可怕的射手已经射出了第八发弩箭,倒在通道上的鹞子最少应该在六个以上。

    一个还比较年轻的鹞子被射中了大腿,硬是咬着牙一路爬了过来,中间还被自己的队友不小心踩了一脚,五脏内服有一种被踩碎了的感觉,不过踩到他的的那个鹞子队友下一刻便一声不吭地栽进了壕沟中,相比之下,伏倒在地上的他已经很幸运了。

    拓跋继达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再阔气的敌人也不可能给每个弩兵配备八架弩机,背都背不动,唯一的解释就是敌军将他们所有的弩机都集中在了两翼方向来对着壕沟进行射击。在这种情况下先头部队基本上相当于送死。

    只是明白归明白,他此刻是不可能做跳起来回头冲着战友袍泽们高呼“退回去”的这种傻事的,人都挤在两道壕沟之间的狭窄地域上,退回去也并不安全,反而更容易让敌人的弩机发挥威力。

    如今他只能祈求着己方的人数能够超过对手的弓弩数了,在对方把最后一架装填好的弩机用完之前,攻击部队几乎毫无安全感可言。

    不过,我还可以做些什么……

    拓跋继达打了个滚,身体半跪了起来,他现在丝毫不担心正面会有弩机射下来了,所有的弩机无疑都被集中到两翼去了,虽然拓跋继达还不太清楚这种古怪的打法究竟是什么道理,但是目前的现实无疑证明这是十分有效的战术。

    于是他摘下了背在背后的拓木弓,眼睛斜觑着城楼上那个不断发出弩弦嗡鸣的位置,伸手抽出了一支狼牙箭,一瞬间已然引满了弓,两指一松,箭矢发出一声轻响,离弦激射而去。

    这时候,细封敏达刚刚发射完了第十枝弩箭。

    关于如何在夜色当中使用弩箭给敌人造成杀伤的问题,李文革、细封敏达和康石头三个人足足研究了一个白天。作为两翼连续使用弩机进行射击这一战术的创造者和通道式壕沟的设计者,李文革本人只提出了一个进行夜间定点射击的设想,具体将这个战术完善起来的是细封敏达和康石头。

    这师徒二人在对城外的几道壕沟进行目测之后一致将目标锁定在了最后一道壕沟上。这道壕沟的通道设置在正中央,非常适合自两翼使用交叉射击模式予以封锁。不过康石头的射击功夫还远不到家,在黑夜里斜着射击很容易射偏。于是细封敏达最终决定自己一个人负责封锁壕沟通道。

    康石头的任务则变成了自左翼对两道壕沟之间的空地进行概率射击,细封敏达要求他按照听到的脚步声来调节射击速度,如果听到脚步声急促而密集,便进行不间断地连续射击,若是听到脚步声很缓慢而且稀疏,便放慢射击速度,以呼吸各十次为基本间隔。

    即便如此,康石头的射击也仍然效果不佳,第一发射得很准,第二发慌张射出就射低了,后面还总是有射偏的,直到射出第七发之后康石头才逐渐找到了些感觉,后面的弩箭发射基本上都落到目标区,射飞的已经基本上很少了。

    细封敏达并不知道对方打头的是鹞子们,如果白日相见,他在拓跋继达面前或许还会略有些尴尬,毕竟这个人在几个月前还是自己的主人。

    他在发射完了第十发弩箭的那一瞬,耳中听到城楼下传来了一声弓弦响动。

    细封敏达迅速向后仰——斜着射来的箭矢只要不能在垛口处射中自己,基本上就射不中自己了。

    一支狼牙箭“咻——”地一声沿着一个斜角穿过了垛口,自细封敏达的胸前掠过,撞在了侧面的山壁上。

    细封敏达迅速沿着壕沟向西侧移动了一个垛口的位置,在他身后的一个斥候兵十分乖巧地跟了上来,将手中装填上弦完毕的弩机递了上去。

    细封敏达迅速地将弩机探出了垛口,耳中仔细地倾听着城楼下的声音。

    拓跋继达一箭射出,立时便闪身离开了当时的射击位置,转换到了通道西侧的壕沟边缘位置。又抽出了一根箭,缓缓拉开,耳朵也在倾听着城楼上传来的响动。

    西侧的弓弦响动不绝于耳,东面的则沉寂下来,拓跋继达不知道自己那一箭究竟射中了没有,不过他并没有奢望自己能够一箭毙敌。

    一个好的弓箭手反应必定是灵敏的,这是做一个好弓箭手的基本条件。

    如果那个弓弩手没有被自己射死的话,那么他也一定不会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了,他此刻一定也在找自己。

    此刻已经又有两名鹞子拉开了弓。

    负责前线弓箭支援的十二名鹞子,如今加上那个大腿受伤的家伙也不过只剩这么四个人了,先后有七个人死在了细封敏达的弩机之下,有一个人在两道壕沟之间被康石头的弩机所殃及。

    一名鹞子引弓搭箭,在黑暗中锁定了城楼西侧康石头的射击位置;同时拓跋继达引满的弓也盯住了城楼的东侧。

    “咻——”

    “哎呦——”

    西面的城楼上传来了一声稚嫩的尖叫。

    那一箭射中了康石头。

    “咻——”

    四枝弩箭自城头上飞下,一下子将那射中康石头的鹞子钉在了地上。

    “咻——”拓跋继达瞬间锁定了弩机弓弦发出响动的位置,一箭离弦追去……

    这一箭斜着射中了细封敏达的胸口……

    铁制箭簇穿过了山文铠的细小甲片,穿过了里面的三层粗布衣服,入肉约一寸多一点……

    细封敏达猛地晃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

    站在他旁边的李文革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细封敏达站稳,轻轻一声狞笑,低声道:“不碍事……皮肉伤……”

    李文革怔了一下,细封敏达没有拔出胸口的箭,端着一架新的弩机再次换了一个垛口,开始寻找城下的目标。

    李文革垂头沉思了一下,伸手取过了一个斥候兵捧着的装填上弦完毕的弩机,来到了城关正中央的垛口处,拿着弩机,朝着通道和壕沟的方向射出了一排弩箭。

    这四枝箭根本就是漫无目的地散射的,因此根本没有射中任何人。

    不过丝毫不意外的是,就在弩箭射出之后不过喘口气的光景,城楼下又传来了一声弓弦响。

    李文革搬动铁牙之后几乎是立即将弩机扔在了垛口,身子疾步后退。

    那如同跗骨之蛆的一箭还是射在了他的身上。

    不过这一剑只射中了他的肩胛,被明光铠的肩头兽吞挡了下来。

    随即,细封敏达那边弓弦响动,四枝弩箭激射而去……

    拓跋继达一声闷哼,四枝弩箭当中最靠右侧的一枝射中了他的肩背,主要以皮革制成的骑兵甲挡不住弩机发射的箭簇强大的动能,当即便被穿透,箭簇深入肉中,将肩胛骨击碎,而后自左臂的上臂骨与关节下端的柔软位置穿出,将拓跋继达带得趴到了地上。

    趴在地上的拓跋继达听着城头上再一次弓弦响动,心中一阵苦笑,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