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女生小说 > 了不起的盖茨比 >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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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口气有点像刚才说“我认为他杀过人”的那女孩,这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你说盖茨比来自路易斯安那的沼泽地区也好,哪怕说他来自纽约的下东区也好,我是绝对相信的。那是情喇所有。但要是说一个年轻人在长岛海湾买下宫殿般的豪宅,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那至少在我这个见识浅陋的乡下人看来,绝对是情喇所无。

    “反正他喜欢举办大型的宴会,”乔丹转移了话题,她是城里人,讨厌谈论具体问题,“而我又喜欢大型的宴会,多么自在呀。小型的聚会片刻不得清净。”

    鼓声响起,乐团指挥的声音突然盖过了花园里的嘈杂。

    “各位来宾,”他大声说,“应盖茨比先生之请,我们将为各位演奏弗拉基米尔·陀斯托夫40的最新作品,五月份在卡内基音乐厅41引起许多关注那首。如果看过报纸,你们会知道它确实很轰动。”他高兴地笑着,带着倨傲的神气,补充说道:“真的是轰动一时呀!”话音一落,大家都哈哈大笑。

    “这首曲子很著名,”他中气十足地说,“名字叫做《弗拉基米尔·陀斯托夫的爵士世界史》。”

    我无心欣赏陀斯托夫先生的杰作,因为就在它响起的刹那间,我看见了盖茨比,他独自站在大理石台阶之上,用赞许的眼光扫视花园里的人群。他那晒得泛黄的皮肤在英俊的脸上绷得很紧,头发短得像是每天都有修剪。我看不出他有任何邪气。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滴酒不沾的缘故,反正他跟他的客人截然不同;我觉得大家玩得越是疯癫,他就显得越是庄重。等到《爵士世界史》一曲终了,有些女孩像哈巴狗似的,甜蜜地把头依偎在男人的肩膀上,有些女孩则高高兴兴地认准某些男人的怀抱倒下去,或者干脆倒进人群里,反正肯定会有人把她们扶住——但没有人倒在盖茨比怀里,没有法式波波头靠住盖茨比的肩膀,也没有人来拉盖茨比去跟他们载歌载舞。

    “打扰了。”

    盖茨比的管家突然站在我们旁边。

    “是贝克小姐吧?”他问,“打扰您了,盖茨比先生想单独跟您谈谈。”

    “跟我?”她惊奇地叫了起来。

    “是的,小姐。”

    她慢慢站起身,朝我扬扬眉头,表示很吃惊,然后随着管家走进屋里。我发现她穿晚礼服,无论什么衣服,都像穿运动服——她的动作很敏捷,好像她从小就是每天早晨在空气清新的高尔夫球场上学走路似的。

    我又变得孤家寡人,而且将近两点了。露台上方那间有着一长排窗户的房间传出阵阵乱七八糟而又引人遐想的声音。陪乔丹来的那大学生正在跟两个合唱团的女孩大谈生孩子的事情,他央求我指点一二,我避之唯恐不及,赶紧走进屋内。

    大客厅里全是人。两个黄裙女孩中的一个正在弹奏钢琴,在她身边站着的是一位高个子红发少妇,来自某个著名的合唱团,正在放声歌唱。她已经豪饮很多香槟,唱着唱着忽然伤心欲绝——她不仅是在唱歌,她还在哭泣。唱到停顿之处,她失声痛哭,然后再次用颤巍巍的女高音接上歌词。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滚滚而下——然而并非畅通无阻,因为泪水碰到画得很浓的睫毛之后就变成了墨水,宛如两道黑色的小溪,慢慢地往下流完剩余的旅程。有人开玩笑地建议她唱脸上的音符,她听见之后双手往上一摆,瘫坐在椅子里,醉醺醺地睡着了。

    “她刚才和一个自称是她丈夫的人吵架了,”我身边有个女孩解释说。

    我看看四周。大多数尚未告辞的妇女正在跟她们所谓的丈夫吵架。甚至连乔丹那伙人,那两对从东卵来的夫妇,也产生了分歧。其中有个男的色迷迷地和一个年轻的女演员聊天,他老婆开始还顾着脸面,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后来实在受不了,于是开始旁敲侧击——时不时突然贴到她丈夫身旁,像愤怒的毒蛇般,在他耳边嘶嘶地说:“你答应过我的!”

    迟迟不愿归去的不只是心怀不轨的男宾。这时门厅里站着两个清醒的可怜男人,以及他们极其愤慨的妻子。两位太太正在彼此表示同情,她们的声音稍微有点高。

    “每当我玩得很高兴,他就闹着要回家。”

    “我这辈子从来没听说过这么自私的事情。”

    “我们总是最早离开的。”

    “我们也是啊。”

    “好啦,今晚我们几乎是最晚离开的了,”有个男人说,口气温驯得像绵羊,“乐团半个小时前就离开啦。”

    尽管太太们认为现在就走简直是胡作非为,这场纠纷终于在短暂的缠斗中结束了,两位双脚乱踢的太太被抱进了黑夜。

    我在门厅等佣人把我的帽子拿来,这时书房的门打开,乔丹·贝克和盖茨比一起走了出来。他还在跟乔丹说话,但他恳切的神情随即变得很客套,因为有几个人走过去跟他道别。

    那几个东卵来的人在门廊不耐烦地招呼乔丹,但她留下来跟我握手。

    “我刚刚听说了最离奇的事情,”她低声说,“我们在那边待了多久?”

    “大概一个小时吧。”

    “实在是太……太离奇了,”她魂不守舍地重复说,“我刚才发誓不说出来的,但现在我又在逗你。”她优雅地在我面前打了个哈欠。“有空来看看我呀……电话黄页……西格尔尼·霍华德太太的名字下面……是我姑妈……”她边说边匆忙走开——她那棕色的手干净利落地挥了一下跟我告别,然后在门口跟那几个人会合了。

    第一次来做客就待到这么晚,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所以效仿最后那批客人,走到盖茨比身边去。我解释说当晚早些时候我找过他,并为在花园里没认出他而道歉。

    “别提啦,”他诚恳地吩咐我,“别放在心上,老兄。”除了嘴上套近乎,他的手也很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要我放心。“别忘了我们明天早上要去试乘水上飞机,就在九点。”

    接着管家出现在他身后。

    “老爷,费城有电话找你。”

    “好的,马上就来。告诉他们我马上就来……晚安。”

    “晚安。”

    “晚安,”他笑着说——突然间我觉得他很高兴看到我这么晚才走,似乎这正是他一直所希望看到的。“晚安,老兄……晚安。”

    但走下台阶时,我发现今晚曲虽已终,人却未散。大门口五十英尺开外,十几个车头灯照亮了一个古怪而混乱的场面。路边的水沟里,有辆两分钟前才从盖茨比家驶出的新车左边陷了下去,轮胎也掉了一个。导致轮胎脱落的罪魁祸首是围墙突出的一块石头,这时有五六个好奇的司机在现场指指点点。可是他们留下的车把路堵住了,那些被挡在后面的车辆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让整个场面变得更加混乱。

    有个穿着长风衣的人从事故车辆下来,站在马路中央,从轿车看到轮胎,从轮胎看到旁观者,一副既觉得好玩又大惑不解的表情。

    “看!”他解释说,“我刚才掉进水沟了。”

    看来这件事让他感到无限的惊奇,我先是认出了这大惊小怪的口气,然后认出了这个人——原来就是刚才在盖茨比书房遇到的那位仁兄。

    “怎么会这样?”

    他耸了耸肩膀。

    “机械方面我真是一窍不通,”他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怎么出事的呢?你撞上围墙了吗?”

    “别问我,”猫头鹰眼镜先生说,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我不懂开车——完全不懂。反正发生事故了,我只知道这么多。”

    “既然你技术不行,就不应该在夜里学开车。”

    “但我没有学过,”他愤愤不平地解释说,“我根本没有学过。”

    旁观者震惊得安静了下来。

    “你想找死吗?”

    “幸好只是掉了个车轮!开得这么烂,还不去学!”

    “你们不知道的啦,”这罪人说,“开车的人不是我。车里还有个人。”

    听了这句话,大家感到更为震惊,纷纷地发出“啊!”的声音。这时那辆车的车门慢慢地打开了。围观的人群——这时围过来的人已经很多——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车门打开后静悄悄的毫无动静。然后非常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有个脸色苍白、摇摇晃晃的人从出事的车里伸出脚来,犹疑不定地用那只巨大的舞鞋试探地踩了几下地面。

    这个幽灵被明亮的车灯照得睁不开眼,又被持续不断的喇叭声吵得稀里糊涂,他颤巍巍地站了片刻,方始认出那个穿长风衣的人。

    “怎么回事?”他镇定地问,“我们没油了吗?”

    “看!”

    五六根手指指着那脱落的车轮——他盯着车轮看了一会,然后抬头向上看,似乎在怀疑车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车轮掉了,”有人解释说。

    他点点头。

    “刚开始我还没发现车停了呢。”

    隔了片刻,他深深地吸一口气,挺起胸膛,终于做出决定似的说:“请问哪里有加油站?”

    至少有十来个人——有几个比他清醒不了多少——争先恐后地对他说,车轮和车身已经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联系了。

    “倒车,”他沉默一会之后提议,“挂倒车挡。”

    “但车轮掉了!”

    他迟疑着。

    “试试也无妨嘛,”他说。

    刺耳的喇叭声越来越响,我转过身,穿过草坪走回家。我回头望了一眼。圆圆的月亮照耀着盖茨比的豪宅,使夜色美好得如同往常。他的花园里仍是灯火辉煌,但欢声笑语已消逝,唯有明月依旧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空虚仿佛正从那些窗户和房门流溢而出,让主人的身影益发显得孤独:此际他独自站在门廊上,举手摆出依依惜别的姿势。

    翻读前面写下的文字,我发现我给人一种印象,好像除了在三个相隔数周的夜晚参加这些活动,我整天无所事事似的。事实恰好相反,那年夏天我很忙,这些只是无关紧要的活动,而且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耗在私事上的时间,远远比参加这些活动要多。

    大多数时间我在工作。每日清晨,我背对太阳,踏着自己的影子,在纽约下城诸多摩天大楼之间匆匆走向正诚信托42。我和公司里其他文员及年轻的债券销售员混得很熟,到了中午,我跟他们去那些阴暗拥挤的小饭店,买点猪肉肠、土豆泥和咖啡当午饭。我甚至和某个姑娘有过短暂的交往,她住在泽西城43,是会计部的职员。但她哥哥后来总是给我脸色看,所以七月份她去度假时,我就趁机结束了这段关系。

    晚饭我通常是在耶鲁俱乐部44吃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这是每天最凄凉的活动。饭后我会去楼上的资料室,聚精会神地研究一小时的投资和证券。俱乐部里往往会有几个吵闹的人,但他们从不进资料室,所以那里是学习的好地方。自修后,如果夜色美好,我会沿着麦迪逊大道散步,经过古老的穆雷山酒店,再沿着第三十三街走到宾夕法尼亚火车站。

    我渐渐喜欢上纽约,这里的夜晚别有活力十足而引人入胜的情调,摩肩接踵的红男绿女和川流不息的往来车辆让人感到目不暇给和心满意足。我喜欢沿着第五大道朝北走,从人潮中挑选出罗曼蒂克的女人,幻想再过几分钟我就要进入她们的生活,没有人会知道或指责我想入非非。有时候,我在脑海里尾随着她们,跟到她们位于某个阴暗街角的公寓,她们转过头来,朝我嫣然一笑,然后走进门,消失在温暖的黑暗里。这大都会的黄昏很迷人,可我偶尔会有挥之不去的孤寂,每当看见那些囊中羞涩的年轻职员在商店橱窗之前倘佯,捱到晚饭时间形影相吊地去餐厅填肚子,我知道他们也深有同感——我们这些薄暮中的年轻职员啊,正在虚度一生中最灿烂的年华、一夜中最美好的时辰。

    到了晚上八点,第四十几街那边灯光昏黄,开向戏院区45的出租车突突地响着,把五车道的马路挤得水泄不通,这时我的心会再次感到怅惘。出租车停下时,车窗里人影依偎,歌声飘荡,听不见的谑词引起了笑声,被点燃的香烟划出细小的圆圈。我幻想我也匆匆赶去寻欢作乐,分享这种恋人密友间的兴奋。我暗暗地为他们祝福。

    我很久没有见到乔丹·贝克,然后到了盛夏我又与她相遇。起初我为有幸和她出双入对而感到飘飘然,因为她拿过高尔夫球赛冠军,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大名。后来我的感情发生了变化。其实我没有爱上她,但对她有种温柔的好奇。她摆给世人看的那张厌世而骄傲的面孔隐藏着某种东西——大多数装腔作势最终都隐藏着什么,哪怕它们起初并不如此——后来我发现那种东西是什么了。那天我们北上瓦维克46,去参加某个家庭宴会,她借了一辆敞篷车,停车时没将车篷升起,车被雨淋湿了,但后来她说了谎话——于是我突然忆起那夜我在黛熙家想不起来的故事。她第一次参加高尔夫球大奖赛就发生了一件差点闹上报纸的纠纷——有人说她在半决赛时做了手脚,偷偷把球挪到好位置上。这引起了轩然大波——后来却平息了。有个球童收回了他的话,仅有的目击者也承认他有可能看错。但这件事,连同她的名字,都留在我脑海里。

    乔丹·贝克本能地避开那些聪明而狡猾的男人,现在我才明白,这是因为她觉得跟那些从不离经叛道的老实人来往比较保险。她不诚实得无可救药。她无法忍受落人下风,我想正是由于这种争强好胜的性格,导致她从小就学会了各种骗人的花招,这样她才能对世人摆出冷漠而倨傲的笑脸,却还能满足她那漂亮结实的身体的各种需求。

    我觉得这没什么。女人爱说谎倒也算不上特别严重的缺点——我当时觉得很可惜,后来就忘记了。也是去参加家庭宴会那天,我们就开车的问题有过一段奇怪的对话。我们谈起这个话题,是因为她开车从几个工人身边经过时挨得太近,以至于轮胎上的挡泥板擦到了一个工人外套上的纽扣。

    “你的驾驶技术真烂,”我抗议说,“你要么小心点,要么干脆别开车。”

    “我很小心的。”

    “你很小心才怪。”

    “好吧,别人会小心的,”她若无其事地说。

    “这跟你开车有什么关系?”

    “他们会避开我啊,”她固执地说,“要双方都不小心才会出车祸。”

    “假如你遇到某个像你这样不小心的人呢?”

    “我希望我永远不要遇到,”她回答说,“我讨厌不小心的人。所以我喜欢你。”

    她那双被太阳照得眯起来的灰色眼睛专注地望着前方,但她这句话改变了我们的关系,刹那间,我想我爱上她了。但我是个愚钝的人,内心有许多做人的准则,它们刹住了我的欲望。我知道我首先应该彻底从家乡那段感情纠葛中脱身。我每周寄回几封信,落款写着“爱你的尼克”。关于那个女孩,我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记得她每次打完网球,嘴唇上的汗珠看上去很像汗毛。不管怎么说,我们确实有着未经挑明的恋爱关系,我得想办法把它解除了,才可以爱别人。

    每个人都怀疑自己身上至少有一种美德,我是这么想的:据我所知,世界上诚实的人不多,而我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