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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9  灯台

    打发掉潘近星之后,此刻船已经驶入江心,郑阿宝王鱼家席向道三个人坐在略靠近船头甲板上的小方桌周围,船也不大,郑阿宝后背倚靠着竹子做的围栏,一手放在桌子上,看起来姿势很悠闲,但他微微侧头看了看脚下碧bodàng漾的江水后,指着自己脑mén上的伤yào,满脸抱歉的对王席二人说道:

    “二位,刚刚我不是有意骂脏话的。实在是一着急就有的口头禅。你们看我这伤口、这黑眼圈我来龙川才这么点日子,已经瘦了一圈,因为天天失眠。昨天又是晚上9点眼睁睁的看着纺织厂的蜘蛛在天huā板上结网一直看到天明,现在竟然点着灯也睡不着了。睡不着就容易着急…….”

    说着,郑阿宝又苦闷又陪笑般叹气道:“你们看我现在说话颠三倒四的,我都没法子了。临来的时候,还以为来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度假呢,谁料想这选举太过瘆人,简直要nòng死人啊…….我虽然也算个搞销售搞公关的人,平常的工作就是说话,陪客户陪大人说话,自以为可以说破天,但是这些天在龙川说的话快累死我了,天天对着一群贱民…不不不,天天对着一群可爱的乡亲大声嚎叫,感到自己的肝都被自己嚎出去了………光是说话还算好,谁知道也如此累心,陛下引入的这玩意简直就像西洋的拳斗,和钟家良那伙孙子,你来我往的杀个不停,谁也不敢歇,我打10分钟拳击还可以,以前也经常和童子军玩,但是谁能架得住分分钟不停的打两周啊……”

    他对面坐着的王鱼家脸上显出了不耐烦之意,他可不算这位宝少爷的朋友,也不打算巴结他忍着听,他肚里不耐烦,脸上就显了出来,而且立刻手指敲了敲桌子,直接打断了郑阿宝诉苦,问道:“宝少爷,你刚刚让我上来的时候,说是关于我玻璃厂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啊?”

    宝少爷是个话唠,但是这个话唠本质也是随着他的面具变来变去的:对有用的人他的脸是笑脸,看着对方脸sè说话;对他下属或者不如他的人,话唠就是由着自己心意痛快说,别人要揣摩着他的意思“或者感慨”、或者“击节赞叹”、或者“感同身受”,现在正说在兴头上,被王鱼家丝毫没有眼sè的打断了,就好像吃东西卡住了喉咙一样,他压低了下巴,吞咽了口水,后背龙虾一般不停挤压着围栏,彷佛要把喉咙里的玩意吐出来。

    王鱼家不管这一套,就定定的看着他,旁边的席向道跟着盯着他,彷佛两位债主急于知道对面的郑阿宝何时还债似的。

    郑阿宝怔了一会,摇了摇头,扭头看了一眼江水,宛如把什么东西吐进了江水里,这才顶着两个黑眼圈可怜巴巴的转头笑了起来,他看着王鱼家说道:“王长老,你那个厂子不要担心了,我去给你找了巴黎银行的小犹太、还有我哥们赵金**官,我就替你说了:总不能让你这么多人没饭吃啊;况且别说你经营情况一直很好,单说你的设备和地皮厂房,按龙川现在的市价,也不会还不上贷款。所以你放心,下周一一定要给你开mén的”

    一听“下周一”也就是后天,王鱼家和席向道同时吃了一惊:虽然挨了对方的雷霆一击被封闭厂子,但这两个法盲真的没想到后天就能重开玻璃厂。

    看两人发愣,郑阿宝眼珠转了转,自己大笑起来,拍了拍王鱼家的肩膀,亲手给他倒茶,叫道:“恭喜你啊,王长老”

    王鱼家和席向道朝郑阿宝确认了这个信息,两人终于也同时大喜,同时自己握住自己手、低了头,闭了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看嘴型就是“感谢神”“主啊谢谢你”之类的。

    郑阿宝脸上持续维持着笑容,哪怕是对方闭目祷告也一样,到了一分钟后,脸上的笑容已经像人老珠黄的失足fùnv为了拉生意涂上去的浓妆了,软趴趴的糊在了脸上。

    一旁的秘书刚刚看到老板提茶壶给客人倒茶,他眼疾手快的已经冲了过来,拿过了郑阿宝手里的茶壶,shì立在三人之间,等了一会,看王鱼家和席向道满脸喜sè的结束了祷告,他有心帮衬老板给两人留下好印象,于是手脚麻利的拿过王鱼家面前刚倒上的热茶,手腕一抖泼在了江心里,自己一面重新倒茶,一面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道:“王长老,恭喜你啊,我们老板为了您这事一直顶着大太阳在巴黎银行和衙mén两头跑呢,晚上睡不着还念叨‘玻璃厂那么多弟兄没饭吃也不是个事啊’什么的呢,今天搞定了,他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王鱼家没听明白,席向道倒是明白了,他捅了捅旁边的老朋友,说道:“老王,既然宝少爷为了你的事奔走,你也该谢谢人家…….”

    那边的郑阿宝就等这个因头,一听这话,立刻浑身一振,两手朝前伸出猛摇,以致于后背压得后面围栏啪啪的响,嘴里叫道:“哎呀不要谢我不要谢我我该做的…….”

    貌似正在思考的王鱼家抬起头对郑阿宝点了点头,嘟囔了句:“多谢了。”接着扭头对席向道大叫:“老席,我说了我厂子没事因为不会还不起贷款,所以根本不担心。行得正做得直,怕什么,神不就是这个道理给我们吗?不过是神给我和弟兄们的一次试炼而已。不…….大约是嫌我们最近禁食祷告做得少,故而专mén给个机会让我们亲近祂…….”

    他侃侃而谈,压根不在乎什么宝少爷的“功劳”,全归给了神和道理,把个宝少爷扔在了一边,nòng得对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伸出去准备谦虚的手都僵直了好一会,才讪讪的自己放了下去。

    旁边的秘书拎着茶壶目瞪口呆,暗道:“这人面相忠厚,难道内心诡诈?看穿了老板的伎俩,这话故意来羞辱他的?不对啊,内心诡诈怎么敢这么羞辱老板?这当面说在脸上啊”

    和席向道有说有笑的“羞辱”了郑阿宝,王鱼家笑嘻嘻的回过脸来,对郑阿宝做了个揖说道:“宝少爷,多谢你通知我这事。我真是感谢神的恩典。那么您还有事吗?能送我回去吗?”

    强压着chou出围栏下的远shè后膛枪一枪打死这个乡巴佬的心,郑阿宝咬了咬牙,坚强的继续把老失足fùnv的浓妆又糊在了面皮上,满脸笑着说道:“王长老,你看我这次不光请你来,还请了席长老来,其实不止你玻璃厂一件事。谁不知道你虔诚基督徒啊,别说玻璃厂,就算个金矿,我给你炸了你也不放在心上啊。这是小事,我还有大事想和二位商量。”

    “什么事啊?”王席二人一起问道。

    郑阿宝把糊住脸皮的“陪笑浓妆”一把扯下来扔进了背后的东江,伸头凑过来,贼态兮兮的压低了声音,说道:“张其结可能要下地狱了。”

    “老张?地狱?”王鱼家闻言愣了片刻,接着猛地一反手抓住了郑阿宝肩膀,吼道:“你怎么老张了?你又让他做什么了?”

    又抓又吼的,这一下太惊人,敢这么对郑阿宝的人,放眼整个帝国,一双手就能数得出来。

    旁边的秘书唰的一个撤步,这方便他把手里的茶壶扔了空出手来,保镖也从舱室船尾和船头两边一起伸出头来,但是郑阿宝高高的朝他们伸直了手臂,意思是:“没事,别动。”

    然后那手臂曲了下来,小心在抓着自己肩膀的王鱼家那只手上轻轻拍了拍,说道:“王长老,别ji动,他做的事,你都知道,还是潘近星那点事。我们慢慢谈。”

    听到这个,王鱼家放开了手掌,瞪着郑阿宝慢慢坐直了身子,旁边的席向道凑过来问道:“怎么回事?老王,老张没危险吧?”

    “没危险没危险”郑阿宝也坐直了身体,端起茶杯,用黑眼圈横了一眼王鱼家,喝了一口茶,这才一抬下巴,说道:“王长老,说实话,自从你那天突然宣布退出自由党之后,咱俩其实没机会好好聊聊。都怨我,失眠,压力太大,事情太多,是我不对,神,宽恕我这不仔细的过错吧。现在我想问问你王长老,你退出自由党理由是什么呢?”

    王鱼家搓着牙huā子没有接话茬,反而朝郑阿宝正sè道:“宝少爷,你先告诉我们老张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不是傻子,没有事情,你不会这样客气的找我。”

    郑阿宝眼珠子在王鱼家蛇舌一样游dàng了一圈,yin笑一声,说道:“王长老,要谈张其结,先谈谈你自己为什么退出自由党。这不是我闲聊,我也不会大张旗鼓的请你来这里,然后闲聊。请吧,我的王长老。”

    王鱼家想开口,但结巴了一下,接着他指着旁边竖起耳朵的席向道,问郑阿宝道:“那天在办公室,我手按圣经发誓了,不泄lù那谈话内容,现在老席在这里,方便说吗?”

    郑阿宝咧嘴一笑,说道:“我要是不信任席长老,我不会请他过来,你就随便说吧。”

    “哦,我忘了宝少爷是拿法律跳绳的,讲人证物证,我们空口无凭网。”王鱼家罕见的刻薄话,让旁边的秘书手哆嗦了一下,然后这个鹅一样的男人耸了耸肩膀,大大咧咧的说道:“我为什么退出自由党?宝少爷,您这是明知故问,那天是张其结亲口说潘近星找他来了,就是岸上那个清国人。但是事情发展成这样,我还能和你们在一起吗?”

    “吓,老张亲口说过潘近星就是他赢钱的那清国人?”旁边的席向道吓了一跳,他瞪大眼睛看着都有些不以为意的郑王二人,喃喃道:“我还以为你是被潘近星说服了呢。”

    王鱼家等席向道说完,有些ji动起来,他两手虚握成拳头同时敲打着自己xiong脯朝郑阿宝说道:

    “宝少爷,我是从心里服膺自由党成立宗旨的自由自由,消灭魔鬼的自由,就是要消灭百姓、大家、权贵犯罪(sin)的自由,把大家都关进耶稣基督的笼子,大家情同兄弟姐妹、团结一心、友爱互助而且大家都是大宋本土的商人,我们组党团结起来,对内可以防范刘国建、翁拳光这种黑白权力人物侵害我们无权无势的商人利益,对外可以抵抗列强的商业竞争,毕竟我们宋人也要吃饭,大家都要对得起自己的天职。这多好的事”

    说到这里,王鱼家重重的叹了口气,手臂伸开,再次肆无忌惮的指着郑阿宝鼻子叫了起来:“但是你和老张在做什么啊你要消灭大家的自由,让大家进入自己的道德笼子,然而你和老张两人肆无忌惮的无法无天,公然说谎,颠倒黑白,还要灭口杀人你们哪里不自由了,你们简直自由到在笼子上跳西洋舞了这种无法无天的自由,是下地狱的自由,我不能和你们同流合污我想加入的是灭自由党,而不是你们这种名副其实的自由党这是地狱党撒旦党”

    “吓灭口杀人?”旁边的席向道眼珠瞪得更大了,嘴都合不上了。

    “没有没有席长老和王长老都误会了,那只是一种说法。看看,潘近星和黄老皮不都是活蹦luàn跳的吗?刚刚潘兄弟还追着我要鱼来着。”郑阿宝这一次立刻扭头满脸堆笑的朝席向道否认,借机造出了个喘息之际,把被指着鼻子狂骂下地狱的愤怒强忍了,即便最不信耶稣的人,他也隐隐怕这个啊。

    理顺xiong口的恶气,郑阿宝小心往前弓腰,手迅疾而轻柔的拉住刚刚指着鼻子的那只手,宛如法国帅哥拉住法国少nv的手那样,他看着有些吃惊的王鱼家,用最诚恳的语调说道:“王长老,我错了。我承认我错了,我犯罪(sin)了。昨晚我其实跪地祷告一个小时祈求神宽恕我的罪行(sin),这里我也求你宽恕我的罪和我的过犯。王长老,回来自由党,好不好?”

    回来自由党?

    一听这话,王鱼家和席向道都愣了,王鱼家连被抓着的手都忘了放下了。

    郑阿宝不待对方说话,左手换右手,把抓对方的姿势从非礼变成了握手,好像弟兄那般,他握住对方的手轻轻摇着,再次恳求道:“王长老,我太佩服您了。真金要火来炼,您真是我见过的最接近真理的基督徒,我这个人,您懂的,太忙了,天天忙事业忙为皇帝效忠,以致于疏忽了自己的灵魂,我错了,我认错了。但是一个教会、一个党派、一个帝国,没有头是不行的,这个头得是像您这样的人,就比如您在岸上所言,必须有人来做光做盐,必须有人要来为神献身,必须有人要来求来神的恩典,因为黑暗和**这撒旦无时无刻的要来侵蚀我们脆弱的内心;一句话,自由党离不了您,您来打造自由党的笼子好不好?只要您回来,我愿意第一个进笼子”

    “你?自由党?我?”王鱼家结结巴巴的说着,但表情真没一点动心的样子,倒不如说羊看着狼指天发誓的说:“我这次真的不再咬你了”那副表情,郑阿宝这个人在他心里简直如炸yào一般,威力大到别说能影响他,你连他下一步想干什么都不可能猜到。

    看对方还处于丝毫不动心的阶段,郑阿宝加大了手上的力量,现在是紧紧握手对方了,显得自己很坚决下了决心,他叫道:“王长老,您要是不信,我马上就签署文件,朝报纸公布您被我作为龙川自由党…不不不……是惠州府自由党分部的纪律委员会总长好不好?您掌握生杀大权,就像督战队一样,谁做的不好,你有权开除对方党籍”

    说着,他摇晃起对方的手来,哀求般叫道:“您喜欢自由党宗旨,我难道就不喜欢吗?但是您也知道圣经上保罗说:我心里有良善,但我行不出来求您可怜可怜我这个可怜人吧我真心要把自由党变成我们宗旨说得那样,也必须那样,因为这是陛下为我们设定的我个人做不到,非得您这种人来当鞭子chou着我这种猴子进笼子我们自由党就是块腐ròu啊,您这块盐一定要帮忙啊”

    眼看这个帝国jing英不仅封官许愿,后来竟然彻头彻尾哀求起来了,连称呼都从“你”变成了“您”,大家都目瞪口呆,王鱼家愣了一会,抬头说道:“宝少爷,你圣经读得不错啊。”

    郑阿宝呆了一下,眼睛一亮,心道:“挠到这hún蛋痒痒ròu了?”,他立刻叫了起来:“那肯定的我有空就去和京城牧师导师们聚会,听道,我自己也读经,很刻苦就是啊,您知道,圣经说得都是真理,但我是凡人,做不到啊。”

    旁边席向道点头道:“靠人自己得救是做不到的,所以要靠耶稣宝血救赎。”

    “对对对席长老知道我的苦啊。”郑阿宝连连点头,又急着辩解道:“我平常工作都是和洋人竞争、和清国人做生意,都是你死我活的生意,而且很多人都不是基督徒,做事完全没有套路,全是在笼子外luàn跳的猴子,一个比一个心黑手辣,我慢慢的跟他们学坏了。”

    接着又抬头对席向道和王鱼家同时说道:“耶稣说灯台不能放在chuáng下,要拿到台子上照到更多人王长老这么好的基督徒,当然是光我不是光,但我可以做黑黝黝的灯台啊王长老您想想,你借着自由党这个灯台,完全就可以传道啦,说什么话无数报纸会抢着给读者报道你在岸边只有100人听道,在我们自由党会有100万人听你说话这不就是耶稣的美意吗?是,我是不好,犯了不少错,但是你想想未来要加入自由党的一千个商业jing英,他们难道不需要您来讲道劝导甚至阻止他们犯罪吗?对我们这群大商人而言,法律没有用,党章没有用,什么规则都没有用,我们都很聪明也很有实力,可以随便跳过去绕过去,逃出笼子,这种时候就需要王长老您这种人力挽狂澜,以身子做mén闩,以对神的忠贞、以不可被收买的道德来焊上笼子的铁mén您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自由党、为了商人们,为了天下人啊求您回来自由党,把自由党变成一个巨大的教会吧这样,耶稣也会欢喜的啊”

    席向道听郑阿宝说得很在理,他比较在乎传道效能,看郑阿宝诚意十足,转头对王鱼家说道:“既然如此,你不妨加入,听起来可以帮到很多人呢。”

    王鱼家已经被郑阿宝说得动心了,他想了想,挠了挠头皮,呲牙道:“那潘近星怎么办?他可是一分钱都没拿到呢。老张悔改了吗?愿意重新相认潘近星吗?”

    看着郑阿宝听到这个问题一愣,突然没话说了,王鱼家借机把手chou了出来,点头道:“宝少爷,你说你认错了,但是你懂,我们基督徒悔改可不是嘴皮子动动就可以,必须行为上也弃绝罪恶。潘近星的公平得不到解决的话,我不能认为你悔改,我不会回去自由党。”

    “幸好我猜到你会这么说,否则突然听见你这么大大咧咧爹一样和我说话的话,我会想一枪打死你。”郑阿宝眨眼看着王鱼家在肚里暗想,他沉默了一会,摊开了手臂说道:“王长老,潘近星这件事,我是怂恿过老张,但是你也懂的,这件事里主导不是我,我只不过是提供了一条路,真正做出选择的是张其结。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他不真心悔改,我无能无力,我可以拿枪指着他或者自己作证还潘近星公道,他也许立刻就能给钱,然而对张其结自己心里的罪却是无关的,因为他的心没有悔改。”

    说到这里,郑阿宝朝秘书要了一根雪茄,重新恢复了刚才悠闲的姿势,背靠着围栏上,点上火,chou了一口雪茄,吐出一口烟,才看着聚jing会神的二人yin森森的说道:

    “我要谈的第三件事:就是如何拯救张其结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