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玄幻魔法 > 攀龙 > 第29章 铸剑郎
最新站名:千夜阁 最新网址:www.qianyege.com
    撩起那帘印刺有工家祖师爷与火神祝融像的青色帘布,余牧走到里屋的房间挑了一柄大小合适的锻打锤便进入了声音嘈杂铸铁凿击声洪亮的炉室。炉室内火光冲天,空间应该极大,两三座锻造炉火光冲天,炉室里此时大概有六七个人,皆是赤膊上身,捶打着手中的甲兵,却不见那不苟言笑的宋姓铁匠,冲上脸来的火光和灼热气息,让少年微微一阵出神。

    炉室内所有匠徒都在全神贯注地锻造,只有一个看上去比余牧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敲见了正看着这边有些手足无措的重瞳子,那少年身材高大,扔下手中那柄颇为硕大的铁锤,走上前来大声说道:“新来的?稀罕,稀罕。”

    余牧此时被炉室内杂乱刺耳的捶铁声弄得耳膜刺痛,看着高大少年满怀忐忑说道:“宋师傅让我进来锻铁。”

    高大少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身材极好,一身同龄之人难见的健硕肌肉,手臂粗壮有力,上面青筋可见。高大少年声音和炉室内的打铁声一般洪亮,“谁来这里不是锻铁的?前俩个月来了俩批竹山弟子,祸害没几天就拍屁股不来了,惹得宋师傅气不打一处来,说是再也不会让竹山的道门学生再来铺子里修习了。可我看你着装是竹山新入门的弟子?厉害啊,是怎么让宋师傅放你进来的?不过你们这些修士好端端的修行事不做,跑来这热火朝天的鸟地方吃火气干啥?我叫纪开阳,兄弟怎么称呼?”

    这纪开阳大概是在这终日枯燥捶打的地方呆了不短日子,好不容易逮着个能说俩句话的,极为珍惜,一连串的问,余牧听完回答道:“我不是竹山上的弟子,我是枯山来的。我叫余牧,我师兄写了封信交给了宋先生,大概因为这个宋先生才让我进来锻铁,可是宋先生就让我自己进来挑把家伙,别的也没说。”

    纪开阳看着余牧的重瞳,极为好奇,纪开阳拍了拍余牧的肩膀笑道:“原来如此,师傅性格一向如此,估计现在还在之前那事的气头上呢,能让你进来修习已经给足了你那师兄的面子了,你可得好好珍惜这个机会,不要也捶个俩天就忍不住枯燥和辛苦拍屁股跑路了!”

    纪开阳带着余牧来到最靠近入口的那座熔炉,身材高大的纪开阳指着锻台说道:“这锻造入门来讲其实极为简单,拿上你要锻造的胚子,往这熔炉里加温,放到这锻台上举起家伙捶打就是。师傅学徒的区别只在手艺和火候,宋师傅以前总和我们说一句话,别看这捶打的动作简单又枯燥,能耐得住性子把这再简单不过的捶铁之事做上千万下,那就和刚拿起铁锤的学徒有了天壤之别,就像武人对着功夫桩每日捶打体魄一般,讲究水滴石穿的刚韧劲儿。”

    纪开阳这番话说得余牧心中一阵深以为然的认同,余牧看着身边那些辛苦捶铁的学徒,莫名联想到曾经在东海那酒窖之下磨砺石刀的日子,余牧的性格其实极为坚韧执着,他只要认准了铁了心要去做一件事,不论是汪老头儿还是氾胜之,都是劝不过来,老头儿曾骂道这没半点福分的命苦幼鼠是个犟驴脾性,说难听点就是认死理爱钻牛角尖。比如余牧是酒窖奴童里最不偷懒的一个,该干得活儿瘦弱的少年再苦再累也是极为死板地去做完,哪怕饥渴劳累到昏厥都是如此,又比如下定决心磨刀,能花了几年光景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磨出了刺死酒窖监工头子徐秋收的那柄石匕刀,除了一双手,对着石岩枯槁划磨,别无他法,少年是以什么样的毅力做到的?可能没有人说得清楚,但其实仔细想来,这世上其实不论做什么事,若是执着到抛开周遭一切,只是一心克服困苦艰难再把所求之事做到的人,往往都不是等闲之辈。

    余牧下意识伸手往腰后一摸,才想起那鬼葫芦已经被他放在器械室里,欲饮酒而不得的少年悻悻然,突然想起道:“那我现在能锻什么?宋师傅让我自个儿挑了铁锤,可也没给我一件敲打之物啊。”

    纪开阳笑道:“这是规矩,除了客人的订单,别的时候学徒锻铁只能拿自己的物什,这铺子里到处可见的甲胄与兵器你切莫触碰,那可是要吃宋师傅敲打的。若是你现在没有的话,我可以分你一把我捶了没两天的唐刀,不过事先说好,不管你锻打地如何,事后这刀可还是我的。”

    少年刚要答应,突然了然想起什么,天人交战了一番之后,摇头说道:“不用了,我自个儿带了件东西。”

    纪开阳看了少年一眼,也不多问,关照了俩句便坐到了少年对面不远处,拿起锤头继续锻打放在锻台上的一把剑胎。道门儒家的洞天福地里,门下修士客卿每多尚剑,像指玄山这般的大教洞天里修士人数何其之多,故而工家锻匠宋褚律的铁匠铺子里铸剑的订单终年不断,铺子里尚未成型的胚子也是以剑数量为最。

    少年小心翼翼地从颈后衣领贴背处掏出了一条略显歪扭平淡无奇的黑铁条。

    握着烧火棍模样的黑铁条,余牧忍不住想起那个神魔一般伟岸的男子一手持鬼葫芦,一手执巨大的黑剑,饮酒除魔,天地都恨不能为之动容。上古时期的强者无名无姓,却彻头彻尾改变了余牧一生。从命脉闭合不能修行到体内十三道周天命脉尽开,神识之中的那座断崖余牧不敢确定是否是那上古先贤的遗留,但是断崖之上的那块载有鬼经的碑铭是确凿无疑板上钉钉的。道门酒窖下的墓门为自己敞开,背后的空间早已扭曲,踏入莫名的荒原,得到了那个无名强者的鬼葫芦与黑剑,余牧现自己如今的一切身家全部都来自那个气魄盖世的先贤。若是那些酒肆楼家里的小说家们述说的志怪故事,那这一切可能会成为旁人心中忍不住羡慕的美妙运数,可是摊上了葬世古意四个字,那么一切似乎都变了模样。

    继承葬世古意之后的少年双目重瞳,而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似乎都是不详,寥寥少数则视为圣人气象。

    余牧深吸一口气,把黑铁条放入滚烫的熔炉之中,出滋滋的声响,过了片刻将那已经一半灼烧炙黄的黑铁条放在身前的锻台之上,耳畔此起彼伏的捶铁声轰鸣,余牧深吸一口气,举起手中的锻打锤,狠狠砸向黑铁条滚烫炙热的部分。一锤之下,手中一阵酥麻感泛起,余牧二话不说便接着开始捶打。工家锻造术讲究的是火候与经验的积累,神匠技艺同样是水滴石穿的精力时间浸泡酝酿而成,巧夺天工的秘传法门技式固然重要,但是没有炉火纯青攀登化境的醇厚基础,是断然没有神兵出世的。

    重瞳子第一次拿起铁匠的锻锤,全无经验可言,只是执拗地照着纪开阳所说的那样捶捶敲打,没过一会儿,余牧已经满身大汗。酒窖里生存长大的奴童,如今指玄洞天枯山上的少年,学着周围铁匠学徒的样子,脱去了上衣,露出了不怎么壮实但已经有几条肌肉轮廓的身板,边上有个扎髻的青年看了笑道:“你这小身板,捶打两炷香手大概也就提不起这锻锤了。”

    余牧抬头一看,那个被汗水和火光映得满脸光的青年朝他洒脱一笑,“你这姿势就不对,比起我们来费更多劲,虽说都是师兄带师弟,但是我也不知道你能坚持几天,若是你自个儿也想日后通过工家考核成为工家子弟册上的一员匠人,那就放大你那双眸子看着这里我们几个是怎么捶的,铁匠敲一辈子的铁,倘若这祖师爷传下来的锻铁姿势都没站对,怕是没几年手臂就得废咯,这就是所谓一势二气三功夫的说法由来。”

    余牧仔细看了下周围匠徒的捶铁姿势,现果真有些不同,匠徒们锻铁时身躯与双臂显得极为协调,每一下举锤的高度几乎都在同一个高度,锻打下捶时也不尽是死力,往往在触及锻打之物时已经放力,暗有一丝借力打力的巧妙。余牧向那扎髻的青年道了声谢,看着那青年与全神贯注正在锻打的纪开阳,调整身躯姿势,继续锻打手中的黑铁条。

    差不多半个时辰的锻打之后,余牧的右手臂已经近乎无法举起。余牧极能吃苦,饶是凭借一口气和强大的意志支撑到现在,看着手中那块已经千锤百打之下毫无变化的黑铁条,少年满头大汗,然而重瞳之中光彩焕。余牧体内自然运行起鬼经中的运气法门,淡淡的暖流从少年毫无感知之气的气海中流向右臂,一股惬意舒适感升起,余牧现自己近乎僵硬疲乏到了极致的手臂已经慢慢恢复。余牧看着手中那纹丝不动的黑铁条,或者说是黑剑,心中没有沮丧,反而感到一丝说不清楚的欢喜。

    少年没由来的觉得,手中的黑铁条若是有灵智,此刻也是欢畅喜乐。

    余牧缓了一会儿,把乱七八糟的杂念抛之脑后,面色平静沉稳,继续开始锻打。

    铁匠铺的主人宋褚律看着那个第一次锻铁便硬生生坚持到现在的少年,铁匠脸上面无表情。匠人身边,一个负剑的道人笑道:“这小子精气神倒不错,不过他运行的心法着实古怪,似乎不像是自己操控,天府、少白两个位于手少阴周天命脉的穴位被滋润顺通,这等奥妙似乎不似一个只有一重天境界的修士能有的气机运转法门。”

    宋褚律冷声道:“我只是个工家的锻师散修,除了打铁锻物,别的一切与我无关。”

    负剑道人正是那侍剑楼的楼主,东海道门实力最强的剑士曹厝,曹厝玩味问道:“那这小子手里那把剑,你觉得怎么样?”

    宋褚律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下意识的动容,铁匠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明明就是普通的劣质古砂铁的质地,只是又不太一样,锻造之道自古流传至今,历代先祖早已常识过世间几乎所有能掘的金石铜铁,识辨百钢更是匠人儿时入门就要随师父掌握的东西,但那把黑铁条,我看不出是什么材质。”

    铁匠宋褚律称为黑铁条,侍剑楼楼主曹厝则称之为剑。

    曹厝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这个剑意昂然尚未到自己巅峰的御剑道人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个依旧沉稳捶打,汗水满身的少年的背影,曹厝开口道:“我和你相反,我不懂锻造,道门的经义奥妙我也都快忘得干净,我曹厝只会使剑。这余家小子有剑道的天赋,不过没有剑士的气魄。这人世间的天下百兵,不知道日后这小子除了那葫芦之外会使什么兵器。”

    宋褚律不以为意道:“谁说修士一定要用兵器?昆仑山上那个瞎子不就是两手空空折断了那座通天的青铜柱?”

    一身傲骨的剑客想起了宋褚律所说的那个人做的那件事,心中升起敬意,于是不经意弥漫出来的剑意尽散,长久无言。

    炉室里热火朝天,所有匠徒都全神贯注地捶打,流淌的汗水很快蒸,于是又有汗雨流淌而下。

    曹厝突然笑道:“这小子打铁的腔调还不错,有点狗模狗样的。”

    把打铁姿势称为狗样明显惹恼了一旁的宋褚律,那铁匠面色不善,大声骂道:“你他娘一个就会打架的剑客懂个屁,这小子姑且算有一丝天赋,不过还是十万八千里。”

    那不苟言笑的匠人继续说道:“工家锻造之术随着工家历代祖师流传至今,世间历史上出过三十二重天的圣人很多,可真正锻造出滚滚天雷风云涌动夺天地造化妒忌的神兵有多少把?大宗师又出过几个?我辈匠者以锤锻百兵甲胄,何尝又不是锻造自身?你们三教九流中人一心只证大道,可大道是什么?长生不老还是破界飞升?我一介匠人,反正搞不懂,也不稀罕。你们觉得实力和修为是大道,我觉得心中匠心手中技艺是大道。”

    “所以说世间多寂寥,大道不相通啊。”那个负剑的中年道人由衷感叹道:“譬如我觉得世间无道,尘世于我,无拘无碍,唯有手中三尺青锋,一人一剑,仅此而已。”

    宋褚律突然问道:“你为何把那根黑铁条称为剑?”

    曹厝反问道:“你锻打了一辈子,东海数一数二的锻师,此生铸兵甲无数,连你都会看不出来?”

    那铁匠陷入沉默,皱眉不语,思索许久才摇头道:“真的看不出来。”

    曹厝放声大笑:“逗你玩呢,其实我也没看出来,但我觉得这玩意儿挺像剑的。”

    宋褚律面无表情。

    一个沉默的铁匠,一个负剑微笑的道人,随后都默默看着那个饶是力竭体乏却硬是不歇的铸剑少年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