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玄幻魔法 > 攀龙 > 第3章 老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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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个身材瘦弱的奴童把两车装满酒糟的木箱卸到了酒窖下二层的主道上之后停下。边上墙上的蜡烛快要燃尽,微弱的灯火明灭跳跃,像墓道一样幽暗潮湿的窑洞里空气变得更加闷热。远处较为宽敞的一间铺了石砖,挂满长短不一的皮鞭的房间里,三两个监工坐在小木桌前淡漠地看着这些奴童像蚂蚁一样背起比他们身形大上很多的木箱艰难前行。

    桌上并没有放置以往监工督查时喜欢聚饮的劣质烧酒,但是正值炎热的三伏天,这种潮湿阴暗的地穴深处相比烈日之下的地面显得略微潮湿清凉些许,但是这甬道的空气稀薄,呼吸起来却极为不顺,喝多了酒之后更是难受无比。桌上放着一盒骰子,十几币铜钱。几个监工赌了一两个时辰,约莫是觉得人少玩起来并不尽兴,于是也就悻悻然各顾各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苦命的孩童辛苦至极地干活。

    为的一个壮汉满脸虬髯,双眼眯起,他手里拿着一根粗大的皮鞭,一只手轻轻敲着自己的膝盖,他姓徐名秋收,是这酒窖的监工头子之一。徐秋收生在这岛上,他父亲是东海辖内大唐国的一名远洋商贩的护卫,几十年前随着商队停靠到港口之后来到岛镇上的酒肆里,和其他嚣张跋扈的远洋护卫一样,肆意地在这小小的岛郡上饮酒嫖妓,在酒馆和街头与当地汉子寻衅滋事。他的母亲是当年酒肆里的一个红尘女子,徐秋收的父亲看中了母亲的几分姿色,据说花了两贯铜钱,痛痛快快地快掳回船上和一群护卫们快活了半个月,之后商队按照日期离港继续驶向大唐,徐秋收的父亲自然再也未曾回来。徐秋收的母亲怀上了他,照常来讲,酒肆青楼里的佤妓多有避孕的方子,这海岛上用的是将渔夫们出海捕回的东海螺蛳和着山上的苦桑草叶打碎捣烂了放置几日,等到成膏了之后,再兑着清水饮下。不知为何,坚持服方的佤妓仍然是怀上了他,海岛佤妓怀上了胎,自然只能转行糊口,毕竟民风再是粗野的岛上,也没什么男人会对一个挺着肚皮的孕妇有什么想法。徐秋收的母亲在陋巷里剩下了他,他也在这陋巷里长大,人口不多的镇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酒肆佤妓的儿子。他天生性格乖张狠厉,凭着异于常人的健壮身子在陋巷里的泼皮无赖中慢慢竖立起了威信,从那之后,那些街头巷尾的邻里看他的眼神不再是他厌恶的那种晦涩眼光了,而是畏惧和躲让。

    他喜欢这种感觉。

    十年前,东海道门选拔俗世弟子的考试在镇上举行,自凭着一身天生的孔武有力想要敲一敲那踏上仙家修行的门砖,徐秋收便和着几个流氓弟兄去报了名参加了考试。徐秋收从一群孩童、青年、老人和女子里脱颖而出,当他自认为根骨天赋俱佳自鸣得意之时,道门的考官只是戏谑地告诉他,他可以来到镇上最大的那座酒楼之下做一名道门门下的监工。在街坊里横行惯了的徐秋收听了当场暴怒,当他下意识抽出藏在腰间的短刀之后,他现自己身体不再受控制,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那几个穿着道门正宗青色长袍的考官冷漠地看着他。

    徐秋收开始磕头,额头用力而剧烈地撞击着岛郡衙门口考场的青石地砖,自己的身体早已不受控制,那时候徐秋收早已畏惧到心肝胆裂,他第一次明白原来那高高在上的修士看待自己,就跟自己看待那些懦弱岛民一样,如同猪狗而已。

    后来,他成为了这酒窖里的一名监工。老实讲,徐秋收颇为满意,一个月五贯铜钱的俸禄足够他去南门街坊最好的俩个酒肆里饮酒作乐,除却赌坊里挥霍,每个月尚能余下一贯铜钱,那是他准备日后拿来修缮房屋的。十年来,徐秋收靠着陋巷里带来的欺软怕硬和天生的阿谀奉承在这水深人杂的东海道门供奉的酒楼里混的不错。只要再熬十年,他就能从这幽暗潮湿的酒窖里移到楼上那座只有各方仙家修士往来驻足的酒楼里做最底层的佣公了。

    给那些神仙做佣人,怎么算是丢人?就算是给神仙们做一条摇尾巴的狗,他徐秋收也全然不介意。

    一个奴童身形一晃,突然倒地,背上担着的一箱酒糟瞬间摔在地上。

    徐秋收站了起来,他朝那个奴童缓步走过去。一旁的十多个奴童沉默,他们知道接下来要生什么,终日接近极限的重活累活让这些吃不饱肚子的少年一个个身体疲惫而无力。然而饶是如此,倘若一步脚软跌坏了货物,什么样的后果他们心里非常清楚。

    譬如眼前这个苦命的孩子。

    小奴童身体虚弱至极,倒在地上抬头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徐秋收,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每个酒窖里的奴童都对这些拿着鞭子的监工敬而远之,孩子们心里最畏惧的可能不是虚无缥缈的鬼神,而是那不知何时又因为什么缘由便会从背后重重落下的鞭笞。小奴童知道,这些监工里,下手最重,打死人最多的就是眼前这个如同恶魔一般的虬髯大汉。小奴童一个翻身,低下头匍匐跪倒在地上,朝着徐秋收不停地磕头,嘴里颤颤巍巍嘟囔着什么,可能是由于疲累或者惊怕,也没有人能听清他在低声说些什么。

    一道重重的鞭打如期而至,落在小奴童干瘦脆弱的后背上。监工们的鞭子大多是由用作帆布桅杆的升降绳裁剪制作,经过海上的日晒雨淋,表面粗糙不平,一挥下去就是一声爆裂的巨响,随后皮开肉绽。几乎是所有奴童睡梦中曾令他们惊醒过的梦魇。

    十几个奴童沉默地看着徐监工头冷酷地抽打小奴童,六七鞭下去,小奴童早已瘫倒在地上,瘦小的后背已经全是猩红。

    徐秋收往前走了两步,一脚狠狠地踩在小奴童的脑袋上,他低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说道:“好好干活,说不定有一天还能活着从这里出去。你们这些崽子的命,没有一条比这些酒糟和酿物来得值钱,谁再让我看到犯错,就不是这几鞭子的事情了,明白了吗?”

    奴童们置若罔闻,有的低头不语,有的略显惊慌,但更多的脸上写满了麻木,这些小则八九岁,大则十三四岁的奴童们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

    一股淡淡的尿骚味飘了出来。

    徐秋收低头看了一眼,随后伸出手放到奴童鼻前,感觉不到小奴童的呼吸。徐秋收看着离他最近的两个奴童,伸出拿着鞭子的手往下指了指,在边上愣着的两个奴童仿佛一下子惊醒,马上回过神来小跑上来把被地上那不省人事的小奴童抬走。

    抬到哪里去?很简单,地窖里就像一个巨大的蚂蚁巢,四通八达的小道不尽其数,若是受伤但还喘着一口气息的,那就随便抬到一个还算干燥的角落,往那一丢就成了。至于已经快没气了的,或者半死不活的,往往就右别的奴童搬到抛尸的坡道口,往坡下一扔便是。在这个幽暗潮湿的酒窖洞里,小奴童们是死是活,没有人有那闲心和能力去计较。

    酒窖下二层往西侧的甬道走到底,约莫几百步,绕过了渗水严重的一片塌方,有一小坡道一直延伸到地下深处,这里就是酒窖里死去奴童们的抛尸地。斜坡下面通往哪里没人知道,毕竟进去的人再也没法回来诉说坡底尽头的景象,活着的人,对这里也是敬而远之。偶尔能听到坡底传来轻微遥远的水流声,有些猜测说这坡道一路下去大概是通往某一条地下河流。

    余牧和氾胜之都知道,这个猜测是对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余牧下去过。

    汪老头的坟就在下面。

    沿着坡道下去,大概二十多尺,途中是一片的黑暗,地上到处是残缺破损的骨头。这些骨骼都显得极小,不用想也知道都是早些年死后扔在这里的奴童。

    然而曾经一直让余牧颇为费解的是,从这滑坡下去到底,就到了地下河边上,除了一些稀疏的尸骨,竟然没有那些新被抛入的奴童尸。余牧和氾胜之两人曾经为这事儿争论了很久,最后得出一个比较令人信服的结论是这河川每过一阵子就会变汹涌,扔下去的尸体自然被水冲走了。

    但是地下河畔那些细碎的人骨早已蒙灰,若是河水变成激流,这河滩上的人骨怎么会不被冲走呢?当然,这种问题,两个那时只有十一二来岁的孩童根本不会想到。

    氾胜之是天生乐观开朗油嘴滑舌的性格,胆子比余牧却要小上很多,每次都是氾胜之在上面望风,等着余牧下去,过上几个时辰再看着余牧从坡道尽头的黑暗处上来。

    汪老头死了有两年了。

    余牧下这抛尸坡道也有两年,氾胜之以为只有每年大概到了老头儿的祭日,余牧才会下去。事实上,余牧下坡的频率比氾胜之想象的更多。

    因为,余牧对氾胜之隐瞒了一些事情,比如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来到过这地下河流的人。

    因为这里还有另一个人,一个氾胜之见到了会尖叫然后崩溃的人。

    汪老头。

    余牧坐在汪老头面前,神情复杂。

    汪老头看上去还是那副猥琐讨人厌的模样,爬满皱纹的脸上到处是黄褐色的琐碎斑点,狭长但又纤细的眼睛微微眯着,有点朝天的鼻子下面是一张总是咧开的露着几颗歪扭老牙的嘴。

    只是老人身上不再有生气,一样****的笑容下没有了熟悉的和蔼可亲,汪老头的眼神显得极为平静和淡漠。

    因为活着,所以平静。因为已不是那位故人,故而淡漠。

    汪老头身前摆着几瓶东海道门供奉的陈年美酒,他开了一坛,拎起来大口饮了两口,汪老头回味了片刻,看着余牧轻轻说道:“那鹿九道人我从没听过,大概也就是这百年来东海冒出来的一个修士晚辈。你那小兄弟,上一印的我见过,而我并未见过,根骨资质如何,根据汪老头的记忆里来看,大抵仅仅是尚能踏入这修行之道而已。要知道修行界中真正的天纵之才,自幼即是异象频现。那些三教九流百家宗门尚且不说,仅是修行界中势力最为强盛的儒释道三宗之中,儒家修行法门不同尚且略过,但是历代尊师也都是年纪轻轻就能在那青铜巨鼎上留下姓名。道门之中,不知多少大君和观主出生时就有紫气东来,蛟龙之气丛生,也有青莲出灵海者。五百年前道门天赋最高的那个剑客,第一次执剑之时,既有八方雷动,万把道剑出鞘臣服。而那须弥山上的历代佛子,更是天生佛光普照,开口诵经便有万千佛音齐鸣咏唱。”

    余牧静静地听着,他还显稚嫩的脸上已经流露出一丝男孩成长开的坚韧和俊逸。余牧凝视着眼前这张熟悉不过的苍老脸庞,但是那双冷漠无比的眸子,哪怕是汪老头“死而复生”已经两年,每每见到,依旧觉得格外得陌生。

    老头儿仿佛洞悉到少年的心思,面无表情地抽了抽嘴角,轻笑道:“你熟知的那个王老头儿是我,而我却不仅仅只是他,他这一印已结,你也自当释怀。我就是他,他也就是我,我神识中有他这一生的所有记忆,也感受得到他对你们两个的感情。不然你和氾胜之都活不到今天。”

    余牧轻声说道:“小绳子的师父这几日就会来接走他,教他修行,从此之后,我和他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一向坚毅沉稳的少年,终于低下了头,肩膀微微颤抖,随后传来了低声的啜泣。

    老头儿沉默不语,静静饮了口酒,过了很久开口说道:“我知道你这娃娃活得极苦……然而这是你的命数,你的性情还是意志都远常人,可你的天赋平庸,根骨太差。而且最重要的,是你身上没有运数,我探究过你的命脉,好似这地窖里的老鼠,渺小而又黯淡。你总以为你活得如此悲惨,这世界就欠了你什么,压抑着一股子扭曲的怨愤,想着有朝一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怎么艰难地走到现在。可是在我看来,这真的是既迂腐又酸臭的呆子想法。天道无情,每个人有每个人要承担的命数,这就是人世间的因果。你余牧这辈子只能在这酒窖里抑郁而终,那也是你的命数如此罢了。你应该记住,你吃的苦难并不值钱,修行界中那些最为璀璨夺目的天之骄子,没有一个是比你轻松舒服的。但人家的命就是如此,一头猛虎搏杀奔袭之后的劳累,和你一只蜷缩在地下的老鼠的忙忙碌碌,这又有什么可比的?”

    余牧拳头紧握,汪老头的一番话像过往日子里那重重落下的鞭子一样,砸在了他的心上。此时此刻,这个凄惨的少年心里有多少不甘,没有人知道。

    汪老头突然问道:“你知道这酒窖是东海道门的酒肆供奉,那你可曾想过,为何这里没有青壮劳力干这些活?为什么永远都是一些幼童在这地下自生自灭?”

    余牧愣了愣,随后轻轻摇头,这些疑惑他和氾胜之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从来没有答案,他懂事起就在这酒窖里,地窖一层除了无数存酒,就是他们这些年幼奴童的地铺。他也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只通过监工的手账簿上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到了七八岁的年纪,所有奴童就会被监工们带到这地下第二层来,开始暗无天日的劳作。

    汪老头神情诡异,他顿了顿说道:“因为……你们本就是道门供奉给这地方的粮食而已。”

    余牧身形猛地一震。

    “因为,这个酒窖不是凡夫俗子给东海道门做供奉的存在。恰恰相反,而是道门,不知多少年来,一直悄悄给这地底深处的某个存在做着供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