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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钗听说是这个事,心中却仿佛有一块大石落到地上。她见小红说得急切,连忙向她道:“你慢慢说,不急。不知道芸哥儿是从何处问过来的消息,又是京城哪家的船队遭了难?”

    姚静先前听小红这么说,早吓得心惊胆战,如今见宝钗一副泰山压顶面不改色的神情,方缓缓平和起来,心中懊恼道:是了。我太过在意,反倒糊涂了。家里入伙的生意这次还没出海呢,任凭旁人家遭了难,又和我们什么相干?真真是关心则乱。由此可见,术业有专攻,我断然做不了买卖。

    果然听得小红喘了一会儿气,方道:“听说是京城吴家的生意,就是家里有姑娘在宫里当贵妃的那个吴家。芸哥儿也是在道上吃酒,听旁人偶尔间提起的。听说他们家的少爷见海运颇能获利,故而求了娘娘,备了几船货去,先前也赚了不少,据说吴贵妃省亲的那个园子,就是用这里头的钱修的,如今连人带船都没了,算起来只怕要亏空呢。”

    宝钗叹道:“据我来看,何止是亏空,只怕先前他们那几遭赚的钱尽数赔进去,也未可知。旁的不说,这出海的船只是从何处筹备的,少不得是几家合力的本钱。如今遭了难,抚恤亡者尚且来不及,哪里能凑出多少银子来,把本钱一一还给各家,以后要扯皮的事情多着呢。”

    孙穆等人听说船只出了事,纷纷过来打听消息,听了这话,感叹道:“这贾家的来历,难为你也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宝钗解释道:“京城里的生意,数来数去,说白了不过这么几项。他家因贵妃娘娘在宫里开销大,故而舍了脸皮出来做些本钱小、来钱快的营生,难免急功近利些,多有妨害到别人的。京城里做生意的人家,又有哪个不知道的?无非是看在宫里娘娘份上,不同他家计较罢了。今日这么一遭难,不知道有多少心胸狭隘的暗地里称愿呢。可见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想了想又道:“咱们是背地里关起门来说话,虽然没说什么不好的,但倘若话这么一流传出去,早晚变了味道,反被人误会,惹出祸灾来,倒还是不要传出去的好。”她见莺儿、茜雪等人也跑来听消息,只恐人多嘴杂,故有这么一说。

    孙穆闻言笑道:“这个你放心。咱们又有谁是喜欢往外头乱嚼舌头的?只是先前见京城吴家何等豪奢,吴贵妃省亲时候,也把银子使得像淌海水似的,我当初还纳闷呢,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才知道竟是从这上头来的。”

    张嬷嬷也道:“当年吴贵妃省亲时候,吴家何等的富贵,如今海上的船只遭了难,眼看就要败落下来,难道吴贵妃在宫中竟然不想着帮衬不成?”

    宝钗闻言默然。孙穆看了张嬷嬷一眼,走到她面前,拉着张嬷嬷的手说道:“嬷嬷久居深宅大院,想来并不清楚这宫里的事。这宫里规矩严得很,更与民间不同,娘娘封妃之时能上一回金册,赏赐给娘家的聘礼也是有数的东西,不过那么几样,看起来虽然多,但一来除金银外,只能好生供起来,不方便动用,二来这京城里人情往来,设宴款待的势头想来嬷嬷也知道,怎经得住这般挥霍?除册封时候的赏赐外,过年过节亦有节礼,满打满算一年到头不过千两银子,在他们这等人家又能算得了什么,便是宫里的公公们出来走这一回,难道他们竟然敢不奉承孝敬的,连孝敬的钱都不够呢。”

    张嬷嬷听了口中直念佛,连声道罪过可惜,突然又悄声道:“既是吴贵妃家里如此,难道那府里竟能免俗不成?”

    孙穆知道她问的是荣国府贾家,只是贾家与吴家不同,同她们颇有牵涉,不好背地里讲人是非,只是摇头微笑,终不肯说。张嬷嬷也知道自己造次,轻轻一笑,慌忙掩过话头。只是经她这么一提醒,宝钗身边几个聪明的丫鬟,如小红、茜雪等人,已经开始计算贾家这些年的开销,虽然她们位卑权轻,未能得窥全貌,但是偶尔也曾见识到一鳞半爪,如今和孙穆这一番话对照起来,都暗暗心惊。

    小红更加大胆些,心中已经开始暗自寻思:难道前几年二太太张罗着要给宝二爷定下宝姑娘,这几年老太太一意主张要宝二爷和林姑娘成亲,都是为了填补这里头的亏空不成?不过她也知道轻重,明白这样的想法在心里头想想犹可,万万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小红尚如是想,宝钗身为当事人之一,心中滋味可想而知。不过她到底两世为人,人世间的酸甜苦来也已品尝大半,此时反而有种堪破世事的淡然,微笑着说道:“张嬷嬷这话却是差了。说到底,钱财不过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等无知俗妇为了头面衣裳,机关算计,争得不可开交,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岂不让外人看了笑话?说到底,金银诸物俱是死物,人却是活的,只要宝兄弟能待林妹妹好,就算他不善经济仕途又有何妨。只求不添乱就够了,难道林妹妹的嫁妆还不够他们两个使的?林妹妹是何等清高之人,你们竟替她操心这个吗?”

    对宝钗而言,贾府中人,全无一个黛玉来的重要。故而说着说着,先前还想着讲些大道理,渐渐就难免把话题引到黛玉身上了。黛玉要同宝玉成亲,宝钗自己也要下嫁冯渊,这对宝钗来说俱是无可奈何之事,几千年法理如此,虽有万般不甘,也不是她们几个弱小女子可以大胆挑战的。只是胸中难免暗暗积郁了一些不平之气。此番言语,看似是为了劝诫众人,实则也是为了安抚自己。

    孙穆和姚静都是明白宝钗心事的,见她这个样子,心中好生难过,但一时也是束手无策。茜雪和小红几个只知道宝钗同黛玉十分要好,却不敢往这上头想,但见宝钗这副形容,不知道为什么,也暗地替她难过。

    一时场上气氛颇为压抑。姚静见众人都不说话,只得硬着头皮挑起话头,问宝钗道:“既是吴贵妃娘娘家里的事情,想是同咱们不相干了吧。”

    宝钗眉宇之间愈发凝重,摇头道:“天下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又都是生意经营之道,同属海运,怎能同咱们不相干?只看事大事小罢了。做生意总有亏赚,输赢都是兵家常事。我只盼那些人胆子大些,不要为了这些消息吓破了胆子。”

    宝钗为人一贯稳重,纵使有千钧的担子担在肩上,也习惯于云淡风轻,又能每每想出妙法来化险为夷。故而这般久而久之,众人便都觉得,天大的事情经宝钗这么妙手一理,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了。故而此时众人也未把这消息真正当回事,只有小红点头说道:“姑娘所言极是。芸哥儿也说怕跟咱们合伙的人家心思不齐,因了这个消息,惹出风波来,故而要我早早来通报,知会姑娘一声,方便应对。”

    宝钗点点头,道:“难为他想着。你且替我转告他,就说他的这番苦心,我已是记下了。”这便是承情之意。

    小红素知宝钗是个滴水之恩、涌泉以报的人,既说了这话,日后少不得要许贾芸什么好处,当下心中也为贾芸暗暗欢喜,正在此时,又听得张嬷嬷笑着打趣:“芸哥儿这孩子我也见过。模样好,人也能干,又难得是明白事理的,小红姑娘好福气啊。”

    小红虽一向是伶牙俐齿惯了,听了这话,却难免粉颊绯红,被莺儿、茜雪等人好生打趣。

    但事实上此事遗祸非小。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吴贵妃家里的船只遭了海难,致使亏了大钱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城中传得甚远。起初众商家一窝蜂地捧了些礼物上门去慰问巴结,待到不知道谁打听出来今上转去宠爱新人,吴贵妃受了冷遇,也就无人愿意巴巴赶到吴家门前用肉包子打狗了。

    这也倒罢了,横竖宝钗在京城里经营的路数熟得很,原也不需去他家拜门,姚静还庆幸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没过几日,长公主那边就遣了人过来通知宝钗,说这海运的生意太过凶险,不愿意做了,要另收些银子做别的去,问宝钗可有既稳妥又能赚大钱的主意。

    气得姚静在无人时候破口大骂:“利润同风险总是相伴而生。利润越大,风险越大,反之亦然。这世上哪有既稳妥又能赚大钱的生意?若有时,天底下的人谁不争着去干?轮得到她?就算她是长公主,上头还有皇帝皇后太上皇皇太后皇太妃娘娘呢!再不济还有几位老亲王,难道大家都是视金钱如粪土的君子不成?纵他们是,难道他们手下人就能不吃不喝,安贫乐道了?”

    孙穆听姚静这番话大有犯禁之处,忙不迭过来堵她的嘴,宝钗听了却赞道:“利润同风险总是相伴而生。利润越大,风险越大。此言极是精辟,寥寥数语,已是将世间熙熙攘攘、争名逐利之事,形容得再贴切不过了,堪为传世警句。不知道可是姚先生自己的语录?”

    姚静本是极喜别人称赞之人,闻言却红了脸,摇头道:“当然不是。我都是从旁处听来的,实在是不好掠美。我还听说过,资本总是追逐着利润。若有足够的利润,足以对抗世间一切律法,铤而走险。”

    宝钗闻言叹息道:“这言语极是。咱们关起门来说句不怕掉脑袋的话,天底下最稳妥最能赚大钱的生意,都是朝廷把持着,如盐政如铸钱,便是这有些风险能赚大钱的生意,如海运,也非得同皇家的人攀上关系,方能畅通无阻。不过若再说得更深些,这些生意,却也不能完全高枕无忧。前朝时候,那宋朝赵家江山,可不就因为太过富庶,惹来邻居觊觎,才丢的吗?就算边境有雄兵百万,不畏强敌,内陆盗寇横行,也是一重忧虑。故而便是雄踞于那宝座之上,也算不得绝对稳妥。方才姚先生还说什么若有足够的利润,足以对抗世间一切律法。那夺嫡之争是朝廷的国事,咱们不好深论,可仔细想来,民间那什么白莲教、天理教暴民,不都是觊觎朝廷龙座上之人的权势,才丧心病狂,想着要篡位的吗?”

    宝钗这番话,说得孙穆心惊肉跳,却偏偏丝丝入扣,颇有道理,孙穆一时竟不好反驳,只是笑着叹道:“你这孩子越发疯魔了。横竖朝廷上头的事,都是同咱们这些弱女子不相干的。难道你为了能赚大钱,竟疯魔到想同那天理教的人联合起来,造反不成?”

    宝钗连声说不敢,说只是胡乱开个玩笑应景。孙穆也只是开玩笑。大家关起门来笑闹了一回,且将此语揭过,然宝钗于无人之时却为长公主意欲退出海运之时烦躁不已。在宝钗看来,这世道变幻莫测,不可捉摸,权衡下来,倒是海运的生意最好做,总有赚有赔,但长久坚持下去,总是赚得多,眼下长公主若执意要退出,皇家无人牵头,他们几个自然也难成事,为此惋惜不已。又问过了韩奇、王公子等人,几人原本因尚未分家出来单过,平日里需用钱之处甚多,故而起意想赚几个私房体己钱的,这几次分红已是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他们本来就嫌做生意不如为官体面,又有许多麻烦,只愿躲在后头收银子的,如今早已赚个盆满钵满,大大出乎意外,见长公主殿下有退出之意,遂有急流勇退之心。

    深夜,宝钗借着灯火盘点这几日的账目,时不时皱眉。除却海运生意外,刘姥姥起头兴起的那棉布庄的生意也在筹划当中。刘姥姥先前尝过了旧货翻新的甜头,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宝钗原先觉得这些东西不是富贵人家常用的,觉得里面的赚头太薄,故而索性由着刘姥姥等人按了旧例张罗。

    如今因海运的事情受阻,宝钗重新想了一回绸缎棉布上的事,突然忆起前世里偶然间曾和西洋轮船上的买办攀谈,那买办翻译西洋人的话说,有一个遥远的岛国名叫英吉利,有个什么人造了一种叫飞梭的织布工具,说织布速度比从前快得多。因当时宝钗忙于深宅大院之中主持中馈、孝敬公婆等杂务,也未曾细想。说到底棉布里的赚头太过微薄,宝钗是见惯大手笔买卖的人,也未曾真个留心。何况以中华之人力,何必弄什么飞梭,须知凡事都讲究一个平衡,若是织布速度快了,棉纱供应量不足又该如何?

    宝钗正在蹙眉沉思间,孙穆已经敲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帖子,尚未开口,同她一道来的姚静已经嚷道:“你愁眉苦脸的在发愁些什么?既然海运的路子走不通,咱们另外干别的便是!我就不信凭了你的才华能力见识,只能走海运这一条路!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如今有我们这么多人支持你,你还怕什么?”

    宝钗莞尔微笑,摇头道:“海运的路子并非行不通,只是眼下仍旧有一桩难处。此事暂且不提,你来的正好。看你谈吐见识,也想是个出过远门见识过些异域风情的,我且问你,西洋有个什么岛国唤作英吉利,你可知道?”

    姚静一愣道:“太知道了!英国嘛!不过仔细算来,英国还在搞什么工业革命,隔着这大老远的路,万里迢迢的,整整两座海洋,应该打不过来吧。”一面说一面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想起鸦片战争后头那些糟心事,姚静就觉得痛苦烦躁,不愿意深想。

    宝钗看了姚静这个样子,倒笑了:“你怕什么?就算真有什么岛国打过来,难道咱们朝廷里的军队是干吃军饷不干活的?西洋长毛难道是会吃人的妖怪不成?前些日子咱们跟北边打了那么一仗,不也打赢了?”她到底没有经历过那个冷兵器和大炮相抗衡的那个年代,虽然知道朝廷的军队里那些供职的王孙公子游手好闲,其实拿不得枪,但一来料得天下乌鸦一般黑,西洋长毛也未必多么军纪严明,二来知道低级将官里总有干实事的人,故而仍旧对朝廷军队充满了信心。

    姚静欲言又止,到底不敢在此时说什么丧气的话,宝钗就又问道:“听说那英吉利有人造了什么飞梭织布,速度比往日快上许多,不知道你可知晓?”

    其实宝钗也就是见姚静过来,随口这么一问,她觉得姚静固然见识广博,但是除了医术之外,大多是泛泛而谈,似是而非,中间多有谬误之处,做不得准,更不可以为做事情的依据。谁知道姚静这次却如同亲见一般,滔滔不绝,如数家珍:“飞梭的事情我倒不是很清楚。不过屈指算来,这时候英吉利有人发明了什么珍妮纺纱机,这是英国工业革命的标志**件之一。”

    姚静说话向来如此神神叨叨,无论是宝钗还是孙穆,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此时宝钗听姚静说什么纺纱机,眼前一亮道:“如此说来倒有几分应景。我原先还想着,若是用那什么飞梭织布,棉纱的产量跟不上又该如何是好。如今你却说他们造了什么纺纱机,想来也是能增加产量的神.器.两相放在一起,事情就有谱了。只可惜英吉利同我们到底路途太远,若非如此,我们亲自过去看一趟,岂不更好?”

    姚静道:“纺纱机的关键不过是把横着的纱锭变成竖着的,故而用一个纱轮带动更多纱锭纺纱,增进生产效率。这又有什么难的,咱们去寻个纺纱机,依言炮制便是。”

    宝钗仔细回想平日所见的纺纱机,仍旧想不出该如何炮制,想来那英吉利的纺纱机和这边的纺纱机有些许不同,虽异曲同工,此时却无法有样学样。正为难间,孙穆已经在旁边开口笑道:“说来说去,你无非是嫌如今纺纱织布速度太慢,想改进罢了。这又有何难?何必学西洋长毛的法子?咱们老祖宗原本也传下来不少宝贝,不过后来改朝换代,许多做法如今不时兴罢了。”孙穆本是江南人士,便将幼时老家流传的说法讲与宝钗听,说将纺织工坊扩大规模,招揽许多工人,令其各负责其中一部分,道:“常言道熟能生巧,那些工人只负责其中极微小的一部分,一来不易出错,二来速度也快。”

    姚静在旁边卖弄道:“无非是资本主义萌芽,手工业者工坊化,流水线作业,集约化管理罢了,这个我也知道。说起来,江南正是纺织圣地,前朝末年资本主义萌芽的时候,这种工坊也是流行过一段时间的。后来改朝换代了,嗯,一切就被打回原形了。”

    宝钗听她说话俏皮有趣,但听在耳中却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沉重沧桑感。她到底年轻,一时尚未反应过来,追问道:“既是这样纺纱织布速度快,为何本朝不效仿?”

    孙穆微微一笑:“这个嘛。当年太.祖皇帝起兵入关之时,江南等地起义者众,几次杀戮,血流成河,屡教不改。故而官府难免杯弓蛇影,有些许风吹草动,都担心是有人聚众谋逆。工坊招收许多工人,在他们看来或许是在密谋造反,故而严禁过几回。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这么做了。如今官府倒不像先前那么惊弓之鸟,不过斗升小民都怕麻烦,这种做法一时半会就没有重新被推行开来。”

    宝钗闻言禁不住叹息,问道:“官府怕工坊里工人太多,误会说密谋造反,但若我们尽数以女儿家为工坊女工,想来他们总不至于误会了罢。”

    孙穆和姚静直到此时方敢确定宝钗的意思,姚静不由得喜道:“原来你竟是在打这个主意。这个好,今后咱们女儿谷里的人多了,常年无所事事、不事生产总是不行的,难道我们养得她们一时,还能养得她们一世不成,少不得为她们谋个生路。如此倒好,一来不算抛头露面,全了那些愚顽不灵的女人三从四德的恭顺之心,二来也好大大提高生产效率,生产效率一高,这成本自然就下来了,利润就多了。真个一举两得!”[红楼钗黛]咸猪手,蟹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