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科幻小说 > 星落成尘 > 第一百八十三章:艰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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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与母亲之间的相像——无论是在二夫人、珞亦或是随侍母亲多年的兰若看来,我与母亲都是极其相像的。像到面部的每一处线条起伏都能与她完美重叠、每一缕发丝的色泽曲直都与她分毫不差的程度。

    但父亲却说,我们终究是不同的,我对镜审视良久,没能得出什么结论。待我回到西恩特时想起,也曾以此问哥哥,然而哥哥细细端详我许久,便微笑着低下头来吻我的嘴唇,他轻声说:还差得多。

    我红了脸,终是没有再问下去,于是直到死,也未及清楚。

    我和母亲的发丝都是那般庄极深凝的暗沉紫色——如那最深的夜色里提出的一抹霞色的残余,流转着些微动人的色彩。但母亲的发从来都是盘折规整的,缀满了金钗步摇,琉璃珠花,每一映都是流霞一般瑰丽艳盛的颜色,而她的眼眸,却似那暮西坠时天边最沉凝的一丝云色,落入水中,便衔了一片柔霭的朦胧。明明知晓那瑰丽的云层之下余焰未消,但只是将手深入一片净水中,又如何拂得去那天边的远暮?

    母亲这一生,几多荣华、几多委屈、几多伤痛,她都是不会讲与我听的,因为我,并不需要以之为戒。许是她预见到了,我这一生,同楠焱没有多少缘分。

    或许吧。##67356

    我的发向来都是只作平挽便垂落下来的——毕竟不在极东,满头朱钗步摇碧玉通花既怪异又赘重。不施妆粉,不着华服,任三千丝逶迤身侧如若水流,这一点寡淡的空适,与母亲自是大不相同。殷如也说过,若从我母亲的眼睛里看下去,看得见心事,看得见桎梏和愁苦;但若从我的眼睛里看进去,明明是那样澄明匀透的黛紫色泽,可永远都是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相较我而言,珞生的像父亲,只是性子远不及父亲和她的生母稳重,显在眉梢眼角里的味道,自然也就大不相同。父亲说我们的眉眼里都是蕴着傲气的,珞是因为出自世家名门尊养之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儿性子而傲,我则是因为位至尊极,不傲自威。

    命运从未肯给我以喘息的时间,它逼着我做出一个决定之后紧接着就要做出下一个,没有空闲考虑对错和后果,二十年后回首,忽然发觉自己其实选的不错。“以后怎么办”是一个我没办法去想的问题,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用“以后”换得了巅峰,换得了尊荣和所能争取到的最大的稳妥,亦为西庭伯爵,换来了迟到万年之久的罪赎与宽恕。

    后来想一想,那些真正属于我的日子,其实是从托夫里斯开始的,它那样美好,美好到如此不真实,像是从一个普通的女孩子那里偷来的一样。它像是假期,亦是我追逐一生方以寻见的、最后的安逸和放纵。

    这是我的故事,愁苦或欢欣,悲伤亦感动。我早早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只是时至今日,赞誉或诋毁,生前身后,都已经无法再打扰到我宁静的终末了。

    楠焱祭

    此世东极,壁障之后,春华永盛。

    那是用鲜血堆叠起来的过往,用白骨累积的荣华,它们始终以一种如此温柔的暖意盛放飘零,千年不息。

    朱紫重阙,万载权重,飞檐勾斗,无匹尊荣。

    极东南岸朱紫重阙?华安庭?怜樱阁

    剧痛,是占据了楠焱怜全部意识的唯一感触,那样剧烈而生冷的痛楚像是要将她全身的骨骼都挤压到碎裂一般,令她连呼吸的力气都失了大半,半昏半醒间眼前笼罩着的白雾与嘈杂的人声交织在一起,像是极力要将她驱逐出这个世界一般森然可怖。四肢百骸皆被那撕裂一样的感触占据着,像是极其残忍地一点一点地撕裂开来。

    她如一尾离水许久几近干涸至死的游鱼一般委顿在阁内七尺阔的紫檀木雕凤镂鸾榻上,整个人都虚弱成一种惨淡的苍白,连唇上亦无了往日尚有的些微血色。烟霞白细纱寝衣早被汗水和血液浸透,连带着黛紫色的三千长发亦黏腻地贴着她的身体,她死死地抓着身下茜色团锦,平日里那双拨弦弄筝的素白手浮出了狰狞的青筋,唯有羽被之下尚还高高隆起的腹部昭示着一个新生命的即将临世,但对于楠焱怜而言,在她这个年龄和身体状况下想要顺利地给孩子以完整的生命,实在是太过艰难的事情。

    犹是她紧咬着下唇,也无法控制地逸出几许凄惨的呻吟,她皮肤上的血色一点点弥散,几乎要成了蜡像一般了无生机。周围忙活着的大批姑子丫头见此情景焦急不已,侍奉床边的两个小婢女更是心焦地快要落下泪来,却只能几近徒劳地用浸透了热水的丝帕将她面颈上淋漓的汗水拭去。

    远远的几许嘈杂过后,悬挂榻前的冰绡帷幔突然被人扯开,一道艳丽的绯色身影推开众人急急地闪了进来,将楠焱怜几乎是抓握到变形的指尖合在掌心,传递去些微温暖的力量。楠焱怜艰难地睁了睁眼睛,只见女子的绯色长发自脑后与鬓角不甚规整地流淌下来,原本端正平滑的长乐髻上簪着的鹤首衔红玛瑙步摇有些倾斜,想来是来的急了的缘故。她的下颌润白如雪,尖尖地探出一个精致诱人的弧度,唇边右侧一点淡淡的美人痣再添几许妖娆魅惑,眉心一点樱红色狐尾样的花印昭示着她在楠焱家族中极高的地位,更令人挪不开视线的是她的眼眸——右侧是自身原有的艳丽绯色,而左侧却是犹如岫玉一般通透深邃的碧色。她伏在她的塌边,轻声地唤她。

    “怜儿,我来了。”

    楠焱怜的视线里模糊着一层扭曲的白雾,但仅仅是白雾过后流转而出的些微绯色就足以让她辨别出来人是谁,她努力地向着她的方向挪了挪,最终疲累地倒在枕边。#6.7356

    “殷如姐。”她低声喃喃。

    “再坚持一下,”楠焱殷如牢牢地扣着她的手,“很快很快就没事了。”

    怜咬着嘴唇艰难地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否定什么,却猛地瑟缩一下,惨叫出声。

    “我会陪着你。”殷如绯色的长睫如羽翼般垂落,“再坚持一下”

    “他不会回来了。”楠焱怜在呻吟的间隙凄惨地笑笑,“是么?”

    “接到消息时他在南部的林蔓谷地,就算启用传送阵也需要一点时间来准备。”殷如的语速极快,伸手拂了拂黏在怜额头上的乱发,那被汗水浸透过后的诡异弧度在额心纠集,像是要将她额心那枚殷红色的凰羽花印锁死吞噬一般,她俯下身,扣着她的手又再度紧了紧,“怜儿,他未曾负你,你何必如此郁结?”

    楠焱怜轻轻地笑了一声,转头仰望着自床架上散落下来的帷幔,只一滴清泪,缓缓自她的眼角滑入如云如雾的青丝之中。

    “殷如姐,我不成了,”她的声音里含了痛楚的嘶声和无从遮掩分毫的虚弱,她浓密若鸦翅的长睫也微微有了几分垂落的趋势,“是我自己不争气。”

    楠焱殷如骤然一凛,死死地握住怜垂在床边的手腕,小指上套着的鎏金镂花嵌珊瑚护甲尖锐地硌进楠焱怜细腻苍白的血肉,施加以锐痛留住她的清醒。

    “不要胡说!”殷如厉声喝道,“有时间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提聚着你的力气!你若是还这么想,世上谁还救得你!”

    楠焱怜努力地睁了睁眼睛,剧痛和失血带来的苍白以不容忽视的姿态占据着她的身体,衬得她的眼眸愈发无神到几近漆黑。再度袭来的痛楚撕扯着她的每一寸血肉,将她的话语哽在喉间,只流出凄厉嘶哑的呻吟。

    “我知道你不易,”殷如将语气放轻柔了些许,“这样艰难这么多年才盼下这一个孩子,正是为着这样,你才绝不能放弃,这孩子落在世家、落在楠焱的华安庭安知拼尽了几生几世的气运,他现下里能依靠的只有你——若是你这个做母亲的都放弃了,他就真的连半分活路也无了。”

    楠焱怜点一点头,无力地攀着她细瘦的腕骨,一分一分不住地滑落着,意识几乎要消弭于清醒的边际。殷如见此情景心知不好,忙转头高声唤了一声道:

    “催产药呢?!夫人已成了这个样子,再拖拖拉拉下去,你们的命可是都不要了么?!”

    “大长老,您来之前夫人已经灌了三碗下去,”床边略年长一些的小侍女揪着绢子不住落泪,“夫人素来体弱您是知道的呀,如何禁得起这样猛药?就是再给我们一万个胆子,我们也万万不敢再喂夫人喝药了。夫人这样迟迟生不下来,莫说是孩子了,夫人自己都——”

    “不要乱讲!”殷如怒喝一声,她本是生来便极为妩媚妖娆的佳人,这样骤然的含怒之下更显得她的艳光凌厉地让人难以注目,骤然瞪大的异色杏目中含了几乎无法抑制怒火,侍女见她此状,抽抽噎噎地不敢再多说什么。

    入秋不久的里的空气干燥着尚未褪尽炎热,紫藤终年的最后一季花期接近尾声,那些柔美明丽的堇色花朵随着秋风积满了长廊,却被袍角疾行时带起的风卷起,那人却分毫不曾在意,任凭被卷起的细碎花朵抽打在银线疏绣的月白色软绸长袍的袍裾上。来人约是三十岁出头的年纪,整个人消瘦却又苍劲着如一杆孤竹一般,眉目间也罕有的衔了凌厉的神色。一头素白的长发被纹银海水玉的发冠束起,以一支雪玉鸿形玉簪固定。随行的小厮跟不上他的步伐,早被远远地甩在后头,只远远地劝着。

    “三长老——去不得呀——”

    男人充耳不闻,穿过长廊直向一墙之隔的华安庭行去,愈是靠近,就能看见有愈多的族人近侍戍守此处,每个人的面上似乎都含着急切,却又诡异着毫无声音。有人发觉了他的前来,惊异之下亦不免纷纷躬身行礼。唯有一只枯瘦的手自人群中伸出,牢牢钳住了他的手臂,他心有不耐,不免回头一看,映入视线的却是一张干瘪着枯损的老者面容,面色这才稍稍转霁,点一点头道。

    “七长老。”

    老人却丝毫没有寒暄的意思,连带着语气也是异常地严肃,用魔力逼住声音一线一线地传给他道。

    “族长外出,华安庭内尽是女眷,你这样进去成什么样子,叫日后别人怎么说?”

    “如果无人救她,她马上便要死了。”三长老银蓝色的瞳孔微微一黯,轻声说道。

    七长老一怔,目光里柔化些许,却仍道。

    “淳澈,我知你心急——但即便是有人能救她,那个人也绝不能是你——你忘了当初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把那事压下去?哪怕老族长已经不在了,现任的族长是你的你也不能不防着芥蒂——人言可畏,于你是,于她亦是。”他缓一缓,“殷如——不,大长老方才已经进去了,你素来最疼她,你们二人也最默契,把你的意思传达给她,她不会意会错的。”

    楠焱淳澈略一思量,也只得点一点头。七长老用眼神示意一旁呆立的一个小侍女上前,那女孩愣了一愣,旋即恭敬地福一福身问。

    “两位长老有何吩咐?”

    他亦不多言,从袖中取了一只不过拇指大小、却做工极其精细的羊脂玉琢莲鸾首玉瓶递给那小侍女,道。

    “你只管进去交予大长老便是——唯有这枚凝丹,能救得夫人和孩子性命。”

    小侍女心知此物极重要,忙行了一礼转身跑进华安庭里去了。楠焱淳澈久久地望着朱墙之内的一座四层阁楼,银蓝色的眼眸中映出的,是常人无以见的血色戾气,而戾气之下又浮动隐现着的,不难觉察到的、却是一抹极为明丽的灿金。^^673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