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科幻小说 > 星落成尘 > 第四十一章:先知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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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色的石漠荒原上,一条勉强算得上平整的大道连接东西,延伸至两端的地平线,荒凉到连生命都畏惧地远离,天空乌云低垂泛紫,像是随时要下雨的样子,方圆几千里荒无人烟。

    蓝白色的马车奔驰在这荒原唯一的道路上,驾车的执事驱使着两匹毛色雪白的独角兽,鬃毛却蓝到耀眼。半倚在车窗边的是一位睹之堪称惊艳的美丽女子,风姿绰约,一头翻着大卷儿的蓝色头发垂至腰际,细腰盈盈一握,不由让人想象起她穿上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的模样。

    她的眼睛漠然地扫过这片灰色的荒漠,像在观察每一个细节,却又好像什么也没能映入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疲态,让人揪心。这片荒漠无草无树,像是被圈定了的死亡之地,入目是死灰,抬头是阴云,毫无生气。很难想象在这片大陆的东北方、世上最荒凉的角落,有着最负盛名的城邦——达坦纳。

    东方的地表开始有了起伏,山丘连绵,一道不算宽的水流迂回萦绕,开始出现半死乃至于全死的枯木,荒废的村落以及高塔。

    越过又一个山包,地平线上赫然耸立的是黑色的城庭,漆黑的外表像是来源于午夜最深之处的黑暗,仿若魔窟。独角兽一路疾奔,黑色的城在视野中放大、清晰,高塔与尖顶,镂刻与拱门,将这个国家纤丽却诡谲的丰饶演绎的淋漓尽致。千年之前,这个国度曾是埋葬于亡灵之地的神秘之国,纵使时光流转繁华没落,他的气度仍在,将持续到下一个千年。

    戍城的士兵没有那个胆量拦下世家的车马,他们顺利抵达达坦纳的内部。与外部的荒凉不同,第一重城门之内便是无垠的田野,冬末未耕,却仍能看到劳作过的平整痕迹。第二道城门通过则进入了王郊,而他们的目的地远在王郊的另一边,这里只有景观性的湖泊和密林,以及山峦花海掩映之下的庄园和宅邸。第三道城门则是真正的城市,各色民众穿梭其中喧闹异常,女子放下了悬于车窗的帷幔,厌倦纷扰,透过仅有的缝隙瞥见了支个国家的中心,第四道城门之后的楼宇,以及高耸入云的黑色尖塔。

    他们没有进入王城,这个国家的王政早在他覆灭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留下来的贵族们将这繁华再度演绎千年,在荒凉的东北之境重现了神迹一般的辉煌,而所谓的王城,属于民众心中的王、无上的神——达坦纳的先知。

    周遭再度安静,他们离开城市进入了达坦纳东方的王郊,入目是苍翠的绿,森林与湖泊,藤蔓缠绕,让她有种回到了西恩特的错觉。马车偏离了大道拐上林间小径一头扎向密林深处,被护城河环绕的又一座黑色城庭静静蛰伏于此,耳畔隐约有着鸟鸣。

    马车在城前被拦下了,洛塔莎有理由相信,凭着世家的名号她就是一头扎进王城去也不会有人拦她,唯独这里不行。

    西莉丝萝丝琳莉,先知城。为达坦纳无上的先知、唯一的神——倩曼萝丝琳莉杜德丝所建造的城,千年流转,她支撑着这国家的繁华。

    拦下独角兽的是白衣白发的少女,洛塔莎知道这是侍奉先知的祭司,他们是贵族的孩子,一旦被选中就会被染上霜雪一般的白发,终生只能与白衣为伍,但达坦纳的所有跟贵族依然视此为无上的荣耀。

    “请报上您的姓名、身份、所属家族以及目的,”少女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只是死死地盯着来访者。“先知大人正在静养,若无紧急事态先请回。”

    洛塔莎将刚要开口的执事法特安蒂斯扯回身后,轻轻叹了口气。她身披东贵族的繁复黑衣,像是来自夜的魔女,纤长的指轻点额头,一朵海蓝色的镂空玫瑰清晰浮现,兽瞳冷厉,尖耳探出鬈发。

    “芷洛娜拉菲格,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前少族长,特来拜访达坦纳的先知。”

    白发的少女显然听过“芷洛娜拉菲格”这个名字,不由惊异,察觉到她有与先知相同的特征之后更是不敢怠慢,结结巴巴地道:“请……请略作等……等待……我去通报先知……先知大人……”

    看着少女滑稽的模样,洛塔莎弯唇一笑,恢复了常人应有的姿态。

    “不必了。”她淡淡地摆了摆手,跃上桥头,跳入护城河中,溅起一朵不大不小的水花。

    “她跳下去了?!”年少的祭司很是震惊。

    “无碍,”执事法特安蒂斯拉菲格很是淡定,“毕竟拉菲格是‘水’的化身啊。”

    是的,她有三个名字,“洛塔莎莫拉埃利”、“若瑞斯蒂娜”以及她再不愿别人提及的“芷洛娜拉菲格”……

    头一个,是她年少时的叛逆和放纵,对家族的恨意;第二个,是对王的忠诚,自我的肯定,远古流传而下的真名;而最后一个,是腥浓的血、疯狂的恨、没有战胜的命运,还有消失了的人。

    世家无人不知“芷洛娜拉菲格”,以叛逃而闻名于世的少族长,这个名字与二十多年前温迪斯特家族的芙洛尔、楠焱家族的楠焱祭也就是后来的第三任至尊一样响彻天地,她们是排名前三的三大世家的至强者,却无一例外背叛了原有的家族。楠焱祭以逃婚的方式带给家族无可挽回的、名誉上的创伤,芙洛尔隐于黑暗再无归途,而芷洛娜在十四岁的年纪逃离了家族,带走了水之王的「水玫瑰之印」,叛逃将近四十年至今未归,在她娇艳的外表之下无人想见她出生于青翎7717,那是个久远的年代,她比上代院长还要年长。

    但是血统,那十四岁就觉醒了的血统将她的生活节奏放慢了几十倍,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她都是年轻的,人类的计年方法无法放在她的身上。纵使只是“半身”,也会享有相当之长的生命和青春,更何况她是完态。

    她是水之君主,统御着水的王族,罹辰之下排名最高的王族,若瑞斯蒂娜之名从德兰王朝传唱至今。

    有水的地方就是她的圣域,赞颂德兰。

    城庭之内,麋鹿悠然漫步,像是春天被保存下来,在这里封冻成了永恒。无数盈蓝色的翎蝶脱水而出,湖畔聚集成女子姣好的姿容,曳地的蓝裙在她漫步之间翩然翻飞,如极盛的蓝色玫瑰。

    黑色的公馆正对着一片密林和湖泊,她大致判断了一下方位,径直向那纯黑的公馆行去。白衣白发的祭司不时往来,无人阻拦,能够进入先知城的人,都是先知的贵客。

    公馆顶楼,这一层只有一个房间,便是先知的寝室。推开沉重的黑紫色门扉,入目的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从高高的穹顶之上垂下来的堇色纱幔,有燃暗香。

    房间尽头的床榻挂着黑色的曳地的黑色帷幔,年迈的贵妇躺在里面,面色苍白,不是别人,正是萝丝。

    洛塔莎上前扶起昏睡中的萝丝,黑锻长袍下胸口缠绕着绷带,盈蓝色的魔光萦绕其上,那是她的治愈魔法。萝丝一直未醒也是因为她被强制性地陷入睡眠,为了避免她再度使用魔力。

    她的指尖渗出了细碎的蓝色光华,同样的光斑也从萝丝的身上缓缓溢出而后消散,她那因为衰老而变得苍白的长睫轻轻抖动,那之下有一双令人惊叹的淡墨色瞳孔,像是东方的墨渗入水中晕染开来,那般雅致的色泽。

    “若瑞斯。”她开口,声音沙哑。

    “我们之间就不要玩这种伪装的把戏了吧?”芷洛娜笑笑,轻轻让萝丝靠在床头松软的垫子上,自己坐在床边轻轻拨弄了一下满头卷发,那个瞬间她又变成了效忠德兰麾下的水之王若瑞斯蒂娜,“我觉得对着一位老婆婆说话会有点扫兴的。”

    萝丝有些费力地伸手,揭开盖在身上的那件她总是穿着的黑蕾丝斗篷,如雪白发瞬间像是初春绽放的樱花一样染上了娇嫩的粉色,不再像乱草一样干枯而是有着来自于春季的饱满光泽,皮肤不再苍老干瘪,恢复了少女姿态的白皙柔软,连同声音都褪去了沧桑的沙哑,那是柔顺的清风吹过山谷带起鸟鸣。

    第十王族梦境之王倩曼,德兰麾下的又一完态。

    若瑞斯蒂娜将她被送到达坦纳之后的事情细细地讲了,包括她来时又得到的兽潮的消息,倩曼听完后有良久的沉默。

    “如果是王叫你来的,那么你见到他了?”倩曼缓缓地问,“感觉他怎么样?”

    若瑞斯蒂娜食指交握,思忖良久,犹犹豫豫地说道:“感觉……非常地奇怪,和十年以前已经大不一样了,怎么说呢……感觉非常、非常地脆弱,整个人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一样,还有就是疲惫,无论是姿态,语气还是别的什么。”

    倩曼悲哀地笑笑,“那场战争几乎将他抽空了,他的所爱、心之所望,他的骄傲乃至于生存的意义,都被「吞噬」的那一箭击得粉碎,徒留一副和我一般被时光摒弃的精致躯壳,支撑着他不倒下的,只有生为德兰之王的尊严,除了这份仅剩的尊严和新王的存在,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倩曼!”若瑞斯蒂娜轻呼,“你这么说,已是对于王的不敬,请注意你的言行!”

    “他知道的,”倩曼轻声说,以少女的姿态她的样貌丝毫不输于若瑞斯蒂娜,甚至还要比她更为貌美,可她忧伤起来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个世界都已经绝望。“如果不是达伊洛小姐的存在,王早就崩溃了。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半身’回到了西恩特,却无法面见王了么?”

    若瑞斯蒂娜不解地看着她。

    “王一直不肯面见他的臣子,并非像是你们所想的那样认为你们不够资格,而是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这副憔悴而枯槁的样子。他的所有精神都被汲水一般用于维生,他要保证自己能够撑着活下去,所以他无法保持他最锋利的模样,他很累了,但他不想让你们失望。”

    若瑞斯蒂娜沉默许久。

    “你真是了解王。”她说。

    “漫长的时光里,我恰好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就在达坦纳。”倩曼望着窗外,“这里的国民视我为神,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疲惫的样子,不想他们失望。”

    “他从未说过。”若瑞斯低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身为臣子生来就是要为王分忧的,就算我们没有这个能力,说出来也会轻松点吧?”

    “没有人能做到的,”倩曼看着若瑞斯蒂娜,“唯一能做到的,我们的王后卡琳丝德兰已经死去,不要强迫他了。”

    “如果王后活下来了,是不是会好一些?”她带着些许的期望问。

    倩曼轻轻摇了摇头,“她的命运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注定了,成为德兰的王后,为王而死。而且她死前将这件事告诉了王,明知爱上他会死还是奋不顾身地去爱,看着利箭袭来为他挡下,这需要多大的勇气?不要说是普通的人类若瑞斯,就是你我,也未必做得到。”

    若瑞斯蒂娜沉默。

    “王需要一些时间,十年远远不够抚平创伤,因为德兰的生命太过漫长。他会振作,我们只需等待,并在那之前,做好我们能做的一切。”

    “你怎么知道他会振作?不觉得那么多事之后再去要求他太过分了么?”若瑞斯蒂娜质问。

    “我是看着王长大的啊,”倩曼浅笑,左眼下一颗泪痣将少女清纯的面容点缀出了几分妩媚,“他是一把锋利的剑,疲惫、麻木和悲伤隐去了他的锋芒,当他为了保护重要的人再度以王之姿态君临世间之时,就是他的出鞘之日。”

    若瑞斯蒂娜勉强地笑了笑,“那么,你还记得那一晚,伤你至此的人是谁吗?”

    倩曼收敛了笑容,神色缓缓凝重下来。

    “你们怀疑过新王,对么?”

    若瑞斯蒂娜点了点头,带着些许的不安。

    “那晚我的确与她交过手,”看着若瑞斯惊异的表情,倩曼说完了下半句,“但是以她现有的那点水平远远伤不了我,伤我的人不是她。”

    若瑞斯松了口气。

    “但是即使是交手,也等于是对德兰的触犯,所以隐藏我的梦之塔的禁制失效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倩曼轻声说,“德兰的庇护失效了,意味着「吞噬」可以不再畏惧我王族的身份直接出手,我最后只看见了黑衣的少年,眸子血红。”

    “「吞噬」的人形?”

    “是的,你也记得。战前他曾经以这样的、失去记忆的姿态与世家有过短暂的接触,但最终还是找回了自我,杀死了我们的王后。引发兽潮也是他能干的出来的事情,”倩曼直视若瑞斯的眼睛,“记得吗?幻森覆灭的时候……”

    像是一道迅猛的魔咒穿越了千年的时光迅猛而来,一瞬间将一切击碎,灵魂在战栗着剧痛。

    那天,红色的细雨。

    “不要!!”若瑞斯蒂娜抱住头痛苦地喊,“不要!不要!!”

    “已经过去了,若瑞斯……”倩曼轻轻将她抱在怀中,“我们大家……都还好好的,我们都还在,我们回来了。”

    “可是……可是……”

    “会有那么一天的,若瑞斯。”倩曼望着窗外的森林,“幻森将会复活,所有人都会归来,我们不断转生的意义,就是为了等待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