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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显则字字皆感锥痛地看着她,不知不觉噙起泪花:“你这样说,我是先要冤屈死了”

    “我们来不为别的,普天之下我夫妇能剖心相对的只有你,显!我们把孩子们都带来,是想让你保护他们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我和上

    光要处理完毕晋国的一切,再接他们走。”临风索性全部道出。

    “行啊,你们的要求,我何曾有不满足的时候。”苏显难抑悲凉,“我总是体谅你们,生怕我没帮到你们,想到这一点我就无比讨厌自己

    如此优柔慈善。抛却了晋国,你们计划去哪里”

    临风摇头:“没有目的地。或许会去戎境,或许会在我母国近处暂住。”

    “你们在晋国,纵然我与你们数年不能一见,心下确知你们距我不远;以后你们行踪不定,我要到何处寻找你们?”苏显幽幽吐露,“恐

    怕你们得了自由,也顾不得眷望于我了”

    “晋国之事,届时我不会再管;不过宋国之事,有你显君在,我岂可无视”上光近乎立誓。

    苏显睫毛上沾着水珠,倏忽又笑了:“我不似你无能无力,需不着你。你们要走就走,想来就来,我宋国永是欢迎你们的。”

    “多谢”上光欲要肃然行礼。

    “楚公孙登台来了,致谢什么的先欠着吧。”苏显瞥瞥台下,举手阻止。

    临风认出拾级而上的熊渠:“凤凰儿!”

    上光也看了一看:“这孩子长大了啊。你拉他拉得好,他不是个凡人呢。”

    “这孩子够胆大也够聪明,像是在期待着跟我们来一场有趣的聚会,我们可不能教他失望。”苏显用欣赏璞玉的眼光欣赏着熊渠。

    “订盟?”熊渠重复一遍苏显的提议。

    “不错!”苏显举着酒爵,“我宋晋卫陈四国本相交好,在此想要聚会来贺喜晋君再次弄璋,并订同盟;恰好楚公孙来了,我忝为东道,

    也请楚公孙一并加入如何?”

    熊渠脑子转得飞快:“啊,卫伯连夜兼程,陈公急行赶到,隔一夜晋君又不期而至,都只是为了贺喜和订盟这么紧要的事啊”

    “楚公孙也可不加入,做个旁证便是。”上光从旁解释。

    “和光显二君以及卫伯陈公订立同盟,貌似没有坏处呀。”熊渠一歪脑袋作天真状,“就订了吧,我回国去也好有桩功劳向父亲邀赏。”

    他当真拿起刻刀,在竹简上刻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正好刻在上光名后。

    多年后的事实证明他这个看起来冲动的做法是正确的,而且竟然牵就了一段他人生中很重要的羁绊,他那时才觉得不可思议。

    当天夜里,光君夫妇就告辞了。

    卫伯与陈公夫妻,谁也没来得及去送别他们。

    “他们留下了话说很快还要回来的,好容易聚会一次,大家都请多住些时日吧。”显君替他们讲明原委。

    既然是显君说的,当然无可置疑。

    难得相聚的人们放下心来,又开始一场接一场地举办宴会。

    热烈盛开的桂花在笙歌与酒香中,不久就默默地辞树谢去

    拥有这样灿烂而短暂花期的花儿,即为“狂花”。

    踏着它们依旧散发浓香的落英,人们都相信明年它们会开得更美更好。

    是的,明年花还会开,但已非今年之花,就像决心出走的人们沿着离别的道路去了,将来再沿着这条道路回归的,却不是当年的人们一样

    生死恩怨,循环往复,爱恨情仇,轮回不息。

    累了,倦了,是时候将它们都化作记忆,变成汗青中再寻不到的遗痕了

    可惜冥冥中,还有无形命运。

    上一代的命运,低吟浅唱,将永恒的分离赠给了相亲爱的朋友;

    这一代的命运,暗潮汹涌,将危险的再会送予了相怀念的亲人

    晋国。曲沃宗庙。

    此时尚是黎明,宗庙庭院内还燃着庭燎。

    妖艳嫣红的火光闪烁跳跃,与冷酷幽蓝的晨曦交织在一起,投射到庙室内跪着的人苍白的衣裾上,染成一片难以形容的颜色,一如这个人

    这一刻的心境。

    他就是晋公子服人。

    现在他跪在毡席上,既未祷祝,也未献祭,他只是一直望着他父亲宁族的神主牌位,不言不语,不声不响。

    不是没有话想对父亲说,正相反,他想说的,太多太多。

    可又要怎么说呢?

    有无数的悲伤、无数的恐惧、无数的哀愁、无数的寂寞充盈着他的心,最终凝成一腔疑惑,如果他能够问得出口,他一定仅仅能反复问三

    个字:“为什么?”

    秘密伴随着阴谋,痛苦增长着隔阂,一场让人难以忍受的改变早已在他面前开始了。就算他再如何被刻意隐瞒和敷衍,他也发现了他如今

    站在越离越远的母亲和兄长之间

    这个位置微妙而酸楚。

    他能感觉到母亲与兄长隔着他互相观望,爱在他们之间依旧不变地存在,但绝望的无奈却阻挠他们重返当初。而他,就像是沟通双方的一

    座桥梁,通过他,母亲和兄长还能由于对他的一致宠爱有所联系;可惜他又更像是绝断双方的一堵墙壁,因了他,母亲和兄长无法消除障碍必

    须保持距离。

    他心里明白他是症结所在,也明白没人会主动对他道出真相,还明白他即使有可能面对一切,亦没可能去碰触它。

    一碰,不是流血,就是流泪

    他没那份勇气。他惟有眼看着他们受苦,眼看着他们遭难,回过身来怨怪自己,谴责自己,仿佛全是自己造成的前因后果,导致如今的恩

    恨难解。

    自己活着,是好呢?还是不好呢?近一年来,他很爱这么问自己。

    人生最无望的想象,就是不断地忧虑自己的存在是否有价值、有意义。因为质疑,正是对从前生活的否定。如若能找到新的目标,这质疑

    便是升华的开端;如若对前途无措,这质疑便是沦落的起源

    服人正处于后者的危险状态中。

    十几年的生命,也许带给亲人们的除了不幸,还是不幸。

    “父亲啊”他仰视木牌上宁族的名讳,眶含热泪,默默地呼喊,“我如何是好”

    “公子。”一名司祭神官在门外低声奏报,打断了他的伤思,“司徒大人来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晨风冷利地刮过宗庙旁的祭台,使得裹着皮裘的司徒弦忍不住还是打了几个寒战。

    “要入冬了呢,公子。您穿得太过单薄,老臣担心您会冒了风寒。”吸了吸冻得冰凉的鼻头后,司徒弦说,“公子密诏老臣潜行而来,有

    要紧事?”

    服人向下瞧着一些奴仆模样的汉子扛着柴火,忙忙碌碌地出入宗庙侧院;而院内另有数名妇女在卖力舂捣着谷米,众人皆肌枯肉瘦,衣衫

    褴褛,却都十分精神,干得起劲。

    “那是”服人开口。

    “都是些罪人。”司徒弦回答,“都是些违逆贵人的平民,原本犯了死罪,可按照君夫人当初带来的刑书,都内掌刑的士师们只给他们入

    罪为官奴婢,让罪夫伐木作‘鬼薪’,罪妇捣米作‘白粲’,待到新正大赦,他们还可重获自由。”

    他语气里浮着几丝不满。

    服人微微一笑:“我的嫂嫂为晋国带来明德之法,而我的兄长将其普施国内,让民众沐受恩威,他们是何其仁慧啊。”

    司徒弦不予回应。

    “但我不懂,傅父。”服人话锋一转,“我有一件事,始终看不透。”

    司徒弦听得他唤自己“傅父”,不免心头一动,生出几分温情:“请讲,公子。”

    “我兄长、嫂嫂聪颖敏察,倒是怎么容下您胡行妄为的!”服人厉声呵责,“我已得知,黑祠的种种是您和宝音串通起来给兄长难堪,而

    您还鼓动任氏宗老在我征伐二戎不慎患病时以此为难兄长,攻击他在谋害我!您是母亲的胞弟,我们的舅父,您为何要这么滋事扰内

    ,教我们一家不得太平!”

    司徒弦冷静地等他发泄完:“难道那不是谋害么?”

    服人道:“在您反问之前,请先解释出征时您给广大夫突然增派护卫的意图何在!”

    “老臣爱护公子的心意天地可鉴!”司徒弦眼都不眨,“可是公子,您能心无偏私地听老臣陈述一应因由吗?要是您满眼里只有君侯,您

    是不能看到别人的,老臣说得再多也没用处。老臣无法在这样的您面前吐露实情。”

    “您害怕了?”服人发出讥讽,“兄长在太阴山,不在这里,我目前满眼里看不到他,只看到您。”

    司徒弦叹口气:“公子太小视君侯!君侯人虽不在此处可势力无所不及!他和您不同,您的出身与他云泥有别,所以他时刻自警自危,比

    那树枝间织网的蜘蛛还要勤慎地织造着他的罗网,为的就是令您失去抵御他的意识和力量,连性命都被他玩弄于股掌!”

    “共有一父,同出一母的兄弟,什么叫‘出身云泥有别’?”服人追索。

    司徒弦置若罔闻,岔开话题:“您怀疑老臣在您出征时增派了广儿的护卫是在对您作不利的打算?不,不,公子,老臣从来都是以公子利

    益为重,因此才不惧君侯威势希望通过加护广儿这个借口加护您!莫非您忘记了?您一到蒲地就惹上急症,当时服侍您的是君侯选用的侍从吧

    ?要不是后来换上了广儿的人,大概您就老臣得了广儿传回的消息也是一时惶急,闹出了云宫的事情来,不过,闹了那一场,有些人胆寒

    住了手反而装作善心,您方能全身荣归哪!”

    “哦。”服人意味深长,“我如何相信您?”

    “老臣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听说了老臣在云宫因您的安危不惜冒死向君侯发难,可显然告诉您那些的人没有告诉您全部经过,尤其是之后君

    侯对母夫人亲口承认二戎之争以及由您伐戎全乃他亲自策划那一节”司徒弦气定神闲。

    服人神色倏然全变,半晌回神:“真的?!”

    司徒弦点头:“母夫人可为证。”

    服人毕竟年轻,情绪变幻不及掩饰,满面漫起惊痛惶惑,再不作声。

    “我要去问母亲!您同我一起去!”最终,他下了决心。

    司徒弦拦阻:“您得忍耐!您不能像个孩童似的沉不住气!”

    服人拂袖:“够了,你们瞒我也够久了,我若再装痴作呆下去,恐怕真要成永远长不大的孺子了。”

    “君侯在云宫设置的耳目众多,公子和老臣与母夫人一经会面,此事绝对将立即传给君侯知晓。”司徒弦犹豫了一下。

    服人一哂:“何必非在云宫,我自能设下去处,请母亲出会。至于会否泄密于君侯从晋国到宋国的路程,并没那么短吧?”

    “宋国?”司徒弦马上抓住了关键词。

    “您不是认为我满眼里只有君侯吗?君侯也这么认为。”服人淡然,“由于这种信任,晋国上下,只有我清楚他眼下并不在太阴山,而在

    宋国;他想让好友宋公看到他和君夫人的第二个孩子。负责保护他这次秘行的是良宵。关于国都内的各种情形,由我暂为关注。这是君侯亲对

    我嘱咐的。”

    司徒弦果然目瞪口呆。

    “您对老臣讲了这些”老狐狸不能置信。

    “我想,这是我了解某些旧事的最好机会。想必您心中有数,我对此怀疑已久,时机错过,说不定就不再有了。”服人非常镇定地抛出理

    由。

    司徒弦仔细观察着他,良久道:“看来,您之前早有绸缪。”

    “是。”

    “老臣领会。老臣尽快答复公子。”

    “还有十日,君侯即要北归。”

    “老臣明天再来拜望公子。”

    司徒弦怕冷一般地佝偻着背,慢慢走下台去。

    服人面对苍空,眉头一舒又重新蹙紧。

    他伸出右手,风从五指间穿过,又似无形又似有形。他蜷起指头来,什么也没能抓住。

    世上有些东西,不努力抓不住,努力了,仍然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