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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父亲杀死了他父亲,他杀死了她父亲。仇怨至此,也该到尽头。

    剩下的,应当只有爱。

    所以,她才说出了那样的话么?

    总有一天,他会再度情动等着看,说不定那第二个走进他心里的,是她

    他拥有盛年美貌,拥有过人才华,拥有温和性情,甚至拥有一个国家!他没理由要把这么夺目的自己,永远沉没。

    他还年轻,他的心是肉长成,他细致的性情决定了他应该不会对一个第一次遇到他就为他神魂颠倒的小女孩没有半分感觉而她,豆蔻

    年华,又近在咫尺,有很多机会慢慢去查探和挖掘,好弄明白他的心里,究竟能不能住下她

    镜殿虽封闭为禁地,可她闯进去了;他虽自处为孤寡,可她兴许亦能闯到他身边啊!

    “燃起庭燎!国君回宫!”远处的黑暗中,有人宏亮地喊道。

    火光一簇簇亮起来,晃动着,排成两条长蛇,自宫城门曲折逶迤,一路延伸到镜殿,与夜空的银河遥相辉映,一时人间天上,难分难辨。

    多美妙的景象

    并且这代表,他回来了

    只要她努力,她或者还将经历很多很多如此迎接他回宫的时刻!

    是的,只要努力她瞧瞧火光,再瞧瞧圆圆胖胖的月亮,甜蜜地笑了

    天色微明。

    盥洗,梳,换上又一套深黑的礼服,加冠,佩玉,佩剑,熏香

    通往朝堂的走廊响起脚步。长长的袍裾曳过地面。

    “国君出朝!”候在入口处的礼官宣布。

    列队等候于朝堂的众臣齐齐拜伏,行礼称寿。

    几乎未得成眠的晋国君上光,沿级而登,稳稳落坐于北面宝座之上,精神抖擞,目光如炬:“罢了。议事者出班。”

    公子养站出来:“君侯您昨天半夜才入宫,凌晨便出朝,并未好好休息吧?这么下去,恐怕不是长法。请您保重身体要紧!”

    上光莞尔:“傅父勿要多虑。归程途中偶遇车辆毁坏,耽搁了时候。为君者,理应视朝勤谨,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废朝。”

    这句话的后半截,他是不易察觉地将头转向服人而说的。

    公子养拿他没办法,唉声叹气地退下。

    “翟戎、申戎领分别送来珠宝美女,以感谢君侯去年出面和解了两戎矛盾。请君侯定夺,将他们的献礼作何处置?”大夫元奏禀。

    “既然是他们一番心意。”上光沉吟片刻,“珠宝入库,美女依照旧例,作配军中职官在百夫长以上的未婚男子。女有不愿者,不可

    强迫。”

    又有官员出班

    他利落地处理完出巡期间积攒的政务,斜倚在扶手上,左右顾盼:“良宵呢?他不是出使宋国去了吗?还没归来?”

    公孙良宵从父亲公子养身后闪出:“小臣在。”

    “一路辛苦了,良宵。宋国君安好?”上光蔼然道。

    良宵抬眼瞟了他一眼:“宋国君及夫人都健康无恙,呃,小臣出使宋国时,恰逢姜氏夫人诞下嫡子,是故,与宋国报喜使者同至翼城

    ”

    上光怔住。

    “宣进。”他说。

    宋国使者持节步入殿中,向晋国君跪拜致敬,传达本国君侯的祝福,并再次宣布弄璋喜讯。

    上光意有所驰:“孩子叫什么名字?”

    “鲋祀。”宋国使者答道,“已由鄙国君侯命名为鲋祀。”

    上光默然良久。

    “真是喜事。”他尽量维持语气的平静,“我最珍贵的朋友显君有了嗣子,我很高兴,在让你满载我赠送的贺礼和祝福回去前,我先为了

    庆祝这件喜事,办一个盛大的宴会吧”

    “是!多谢晋国君!”宋国使者觉得颜面光彩,十分欢欣,一口答应。

    宴会办在晚上。

    劳累了整日的晋国君上光仍旧亲自主持了宴会,会上频繁为宋国使者奉酒,再三劝进,并且鼓动周围人等都举杯痛饮,而他自己,也破例

    喝得毫无节制。

    “今天高兴!”他双颊染上绯色,眼中烟雨朦胧,嘴角稍稍上扬,“高兴!”

    宴会进行到半酣,他端着铜爵走到师雍面前:“我的乐师,来一曲吧!”

    师雍领命,舒展十指,拨弦而歌。

    “来,舞起来!”他拉着服人、大夫元与良宵,“你们舞起来!”

    三人了解他难得放松,自然乐从。

    “大家都好好玩上一玩!”上光示意侍从送上投壶等物,“不尽情可不行!”

    众臣见他兴致高涨,受到感染,纷纷起身,或放歌,或起舞,或游戏,满堂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好生热闹。

    在这个时候,国君独自踱出飘溢着歌乐的殿堂,到露台透气。

    藏在帘后,一直观察着他的宝音拖着公子净蹑手蹑脚靠近。

    “君侯,您醉了”她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儿,忍不住呼吸急促,头昏脑胀,像是她才真正醉了一般。

    上光侧着头,背对她,一言不。

    她犹豫着,碰碰他:“君侯?”

    “我没醉。”他转脸注视她,目光迷离,分明已醺醺然,“你怎么在这里?”

    宝音及时请出公子净:“是净儿,他想瞧瞧新鲜,又想来见您。”

    公子净对宝音这个大姐姐甚是依赖,言听计从,忙伸了两臂,对上光奶声奶气道:“父亲,孩儿很久没看到您,想您了!抱!”

    上光一笑,蹲下来抱起他,呵他的痒痒:“净儿,你重了。”

    公子净搂住他的脖子,咯咯直乐。

    “可是,你不能这么晚都不睡觉哟。”上光亲亲义子的额头,疼爱地抚摸着小孩子新梳起来的总角,重新看着宝音,“你也一样,先去休

    息。净儿我会差人送回兰堂。”

    宝音不情愿地答应,慢腾腾地扭身,一步一挪地离开他的视线,然后迅躲进柱子的阴影里,继续打量上光。

    公子净倒在上光怀里:“父亲,这个宴会是为谁开的?”

    “为了宋国君刚刚出生的儿子。”

    “啊,我是父亲的儿子,我出生的时候,也有为我开过宴会么?”

    “当然了。你是在遥远的西方沙漠出生的,后来为了你,我和你的母亲也有在草原篝火边喝过酒。”

    “哦”公子净满意地叹口气,“可惜我不记得。我那时太小了。我连母亲的样子也不记得。”

    上光端详着他:“她很爱你。她曾经因为要在战场上救你的性命,险些丧失自己的性命。你的名字,是我和她一起取的,你是我们的

    第一个孩子如果如果她没离开,你的弟弟或妹妹都会比宋国君的孩子年长”

    “母亲何时回来呢?”公子净忽闪着眼睛,“我还会有弟弟或妹妹?”

    上光不置可否。

    “我也在等她”他抱着孩子柔软的小身体,“约定的时间一到,她不回来,我就去陪她了”

    宝音心头一震。

    公子净并不完全理解,只是从上光的神情里觉出一些不好的东西:“父亲你还要出巡?走多远?去多久?”

    上光将脸埋在孩子的胸前:“很远,很久我太累了,净儿。每天,每天,越来越累”

    公子净懂事地拍拍父亲的肩膀,用小小的胳膊把父亲圈在怀内

    宝音揩拭眼角,准备回去,却现不远处还有一个黑影在暗中蠕动。

    她吓了一大跳:“谁!”

    黑影大概是中途来的,没料到她在,慌慌张张地赶快逃走,不当心正撞到火光下,急忙用袍袖掩了面目,一阵急奔。

    “诶?”宝音歪着脑袋,“眼熟!”

    眼熟是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究竟熟在哪。好在,没过片刻,她的注意力再度凝聚到她的满腔心事上。

    “去陪她”,什么意思?也去死吗?不,不可以。他没必要为了区区的一个女人成为诸国的笑柄,笑他不知轻重,笑他目无社稷。

    等等,他说他累累正代表厌倦这表明他也被自己无法抒解的悲痛压得喘不过气,走不动路

    他该明白,他必须丢掉这个包袱!舍弃才会令他有新的获得呀!他能不能想得通这个道理?

    她一路自寻烦恼地琢磨着,走着,祈祷上苍点醒迷梦中的他

    当一个人很想要得到一样事物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能够改变一切。

    实际上,对于权力、财富或地位,积极争取,是一条正确的道路;而对于感情,却常常事与愿违。当一个人心里还住着另一个人,你永远

    都只能止步在他心门之外。更何况,缘深缘浅,不可强求

    第三天的朝堂。

    “君侯也知道的”司徒弦慢条斯理地说,“自从司寇吕侯归吕补缀刑书以来,各国都曾遣使向其请刑,以求更为妥善地治理国政。而

    吕侯一概拒绝。所以”

    他给次子大夫广递个眼色。

    “所以小臣奉命出使吕国的任务没有完成小臣未曾如君侯所愿,将刑书请来。”大夫广羞惭地接口,掏出一册密封书简呈递,“吕侯

    说,君侯若求制刑之人,应在本国寻找,无须奔波劳苦。此乃吕侯亲笔回复。”

    上光接过。

    “日暮西谷,兽伏于野。谁与?独息。

    月出东山,鸟投于林,谁与?独栖。

    春之花,秋之实,霜雪过后,谁与共谢?

    夏之炎,冬之寒,百岁过后,谁与同眠?

    长思,长思,何不至?”

    隔了那么一段距离,司徒弦还是看见了上光的手在颤抖。事实上,竹简都因为他的抖动而低低作响。

    “这字迹这字迹吕侯还说了什么?”上光仿佛怕惊醒一个美梦似的,小心翼翼地一点点站起来,“他还说了什么?”

    大夫广咽下一口唾沫,慌得眼神乱闪:“没什么呀”

    “不对!”上光捧着竹简,语不成声,“不对”

    别说大夫广了,就算是老谋深算的司徒弦对国君的异常反应亦有些束手无措。

    上光也不需要答案,当着众臣的面,脚步踉跄地下了宝座的台阶,旁若无人地穿过一道道疑惑的视线,放声喊着:“小易!你在哪?!”

    候在殿外的小易忙迎上来。

    “牵飞骊,我们出!就我们两个!”上光喘息着命令。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服人拦上去:“兄长!您去哪?”

    上光驻足回。

    弟兄两个互相瞧着,没有说话。

    “兄长请早回”最后,服人拜倒,“我会好好料理朝事的”

    上光莞尔,像一只脱去羁绊的囚鸟,跨上飞骊,腾起烟尘,轻快地跃出了宫城,奔向远方

    很多人都说那天夜里,听到向来静寂的镜殿响起了箫声

    箫声幽怨、哀怜、缠绵,闻之痛彻心肺。

    不过从那之后,镜殿平静如初。

    深埋的苦楚,难言的委屈,终有一天会随风淡散远离的身影,暌违的容颜,终有一天会再见

    孤声既绝了,和鸣将继起。

    长思,长思,何不至

    长思,长思,情无逝

    吕国。

    青玉狻猊香炉蹲在堂舍一角,悠然地吐着紫蓝的烟

    吕侯坐在几案旁,全神贯注地琢磨案上摆放的棋局,像是完全忘了焦虑不安的上光的存在。

    上光纵然着急,却也不去打扰,只是静静在一侧等待。

    日头从东天升上正中。

    “水。”吕侯捋着胡须,吩咐了一句。

    侍奉的寺人应声捧上清水,正要呈递吕侯,被上光截住,亲手端来献给岳父。

    吕侯好像这时候才真正现了上光似的,撩起眼皮,仔细打量他:“晋国君,你来了么?”

    “是。”上光恭敬地道,“接书后,日夜兼程,赶来拜望您。”

    吕侯推开棋盘,移过扶手来靠着,掐一掐指头,冷笑一声:“倒是很快。你要来拜望的,恐怕不是我吧?”

    上光温和如故:“小婿曾专程前来拜望您和夫人数次,可您或是外巡未归,或是因修刑而谢绝访客,所以,一直没能见到您的面,还请您

    原谅。”

    吕侯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讲,然后拉过棋盘,又沉浸到那令他玩味的黑白世界里。

    上光继续等待。

    日头渐渐偏西,斜照的光线染得屋子一片柔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