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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可笑吧?”吕侯说,“我一生尽心竭力,为天子制刑,官居大司寇。虽然儿子不争气,可我这大司寇还真的保证不了他能从惩罚下捡

    回性命。原因很简单,我非天子宠臣。我一直顺从着自己的原则,不屑结交谄媚之徒,不愿违心地赞美或贬斥任何人,不甘折节屈服任何

    势力,当然成为不了天子喜欢的臣子。说起来,即使同为不得宠的臣子,也有区别。到最后,我甚至不能像空有热血,无处挥洒的祭公一般,

    直言进谏。他是姬姓,我不是啊。我就是个制刑的工具。”

    上光听着这么一位以正直著称的父辈,平淡地叙述自己的无能为力,不禁油然生出悲凉。

    “您,放弃临风了?”他嗓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吕侯捕捉着他的细微神态变化:“比起杳无踪迹下落不明的女儿,我得优先顾及我的儿子。身为父母,我必须下这个决心。”

    上光不语。

    “你替风儿委屈么?”吕侯窥透他的心思,“有一天你成为父亲,你便体会得到了。你埋怨我也罢,嗔怪我也罢,我能说的,说完了。”

    “谢谢您解开了我的疑惑。”上光隔了好一会儿重新启言,“您是临风崇敬热爱的父亲,您的教诲我记得了。”

    吕侯起身,走到帐门口,回头凝望着他:“其实,我从不承认你是我女婿。我不曾亲自将她的手,递在你的手里。我希望,你在三年约定

    期满后,可以另娶他国贵女,忘记临风。”

    上光隆重地叩拜:“恐怕无法如您所愿。”

    “是吗?”吕侯轻轻地道,“固执,对你没好处。”

    “掩饰,对您也没好处。”上光呈上一方绢子,“您没注意到,您的脸上都是泪水。”

    吕侯停下,没接他的绢子。

    “明明是最疼最碰不得的地方,偏被剜去一大块肉”吕侯用袍袖胡乱抹了抹两腮,疾步出,“你不受我的劝,那就好自为之吧

    ”

    桃林塞。

    梅花已谢,桃花未开。

    晋公子服人不得不停下追赶兄长的脚步,焦急地冒雨徘徊在寂寥的林原上,等待道路疏通。

    跟他一般忧虑的,是依旧待在晋国队伍中的阳纡大巫孟哲罗。

    两个人各怀心事,每日去不远处的山坡,翘盼望上光的踪迹。可足足过去了三天,前方没传来半点消息。

    这一天,他们又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起

    “看花吗,晋公子?”孟哲罗瞧着服人,注意到他条件反射地一缩,于是找出个轻松气氛的话题。

    服人低下头,目光闪躲:“嗯。”

    “花还不到盛放的时节。”孟哲罗抖抖蓑衣,与他并肩立在苍茫的穹隆下。

    一道血红的闪电,撕裂厚重的云层,刷地照得世界一片惨白,随后是一声猝不及防的炸雷,仿佛就在脚下似地响开,让人手足颤,心头

    乱跳。因此,服人清醒过来时,现自己正紧紧抱着孟哲罗。

    “兄长!兄长!”等他进一步意识到自己嘴里喊的是何内容后,他已经无意识地重复了很多次了。

    他吓一大跳,赶快丢了手,忸怩不安。

    孟哲罗注视着他:“你觉得我很像你的兄长?”

    服人犹豫片刻,摇摇头。

    “你总到这来呢。”孟哲罗收回视线,望向远处的虚无,“但你不和我说一句话。你害怕我?害怕我这张肖似你兄长的脸么?”

    “我的兄长,是独一的。谁也像不了他。”服人鼓起勇气回答,“我没有害怕您!”

    孟哲罗一笑:“那何必将我送你的横弓,轻易转赠他人?虽然另存有很多仿制品,惟那一把乃我亲自制作。你是不愿意沾染了我气息

    的东西,留在你周围吧?或者,准确地说,留在你兄长周围。”

    服人缄口。他和他哥哥在这种时刻表现最一致:无法说谎,便沉默以对。

    “我的相貌,使你惊讶;我的举动,使你疑惑。”孟哲罗轻轻地说,“你是上光的弟弟,你很聪明。所以你畏惧我,即使你还不清楚原因

    。”

    服人的眼眶渐渐贮满泪水。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我想同兄长快些回去照顾母亲。”他尽力忍住哽咽,“父亲走了,我们只有兄长了”

    他扭过身子,着急地想要迅摆脱孟哲罗,不慎足下一滑,摔进坡下泥坑中。

    孟哲罗看他坐在泥坑内几次都爬不起来,知他崴了脚踝,便下到泥坑旁,伸手拉他。

    服人满面水迹,分不清是雨是泪:“我的兄长,会丢下我们吗?像父亲一样?别人告诉我,我的嫂嫂没了兄长很伤心。”

    孟哲罗沉吟良久:“我说不准。”

    “若是我紧紧地抓住兄长呢?”服人被孟哲罗捞到背上,仍在琢磨他的小小心事。

    “你可以试试。”孟哲罗以独臂护着他,朝宿营地走。

    “大巫费心了。”师雍待到仆役们来报服人已沐浴完毕换过衣裳时,方才吐出一口长气,一面嘱咐从人们伺候小公子休息,一面给孟哲罗

    行礼,“我代世子向您致谢。”

    孟哲罗不介意地“哦”了一声。

    两人相对站立了一会儿。

    师雍一点点地踱回到案边,慢慢抚弄起案上的素琴,琴声淙淙,如泣如诉:“大巫精通占卜,可知有一种方法是以琴声推测吉凶的?”

    他言罢,住了手,将素琴往孟哲罗方向略推了推,做个邀请的手势:“我啊,颇擅此道,想腆脸在大巫眼前炫耀炫耀,求您指教哩。”

    孟哲罗露齿:“占卜,其实不是每样方法都可靠的。以琴占卜,无非是从弹琴人的拨弦度与所奏音调内揣测其心境,再根据周遭情景给

    出建议罢了。”

    “是的。在这方面的确无人可及您的造诣。”师雍自嘲地搂归琴去,抱在怀里有一声没一声地拂着。

    “不妨说你想说的话。”孟哲罗语气一凛,单刀直入。

    师雍面色微变:“大巫,周土与您的地域不同,在这里,爱和恨不会像天上的白云那样,可以自由舒卷;情和仇不会像草原的暴雨那

    样,可以随意收放。特别是宫室。”

    孟哲罗捋一捋刚濯洗过的长。

    “我多嘴了。”师雍情绪有些激动,“我是个瞎子我看不到传闻中您那酷肖世子的模样,可我能想象那是怎么一个让觊觎着世子

    的人大感兴趣的话题!您还处处维护世子,在戎境,在徐征阵前,您总陪伴着世子,甚至带来戎人士兵交给世子调遣您帮了世子,不过,

    您为世子引起了多少非议;您为世子引起了多少猜忌!您是谁?您到底是谁呢?”

    孟哲罗轻喟一声,重复道:“谁?”

    师雍喘着气:“对!您对世子的大恩和您扑朔的身份所引起的遐想,迟早要被别有用心的家伙们推到阳光下,宣扬给天下人。到那时候,

    您保证会对世子有利?要是没有,您就该”

    他讲不下去,仿佛那句子是块尖利的鱼刺,卡在他喉咙里。尽管他再三努力,可无论如何都吐不出亦咽不下。

    “继续!”孟哲罗拔高音量,以命令的口吻。

    “您就该离开”师雍镇定下来,一字一顿,最终清晰地恳切地请求,“趁世子不在,您悄悄地离开吧”

    孟哲罗原地驻足,任凭冷风穿过帐缝,吹送进他四肢百骸。

    师雍的神情,比他更加颓丧:“做君侯的好处,是拥有世人艳羡的权势;做君侯的坏处,则是毫无秘密可言。关于我家世子身世的议

    论,虽由先君严密控制,可对我这个可以随意出入宫禁的盲乐师来说,不算是块丢进了深湖的石头。”

    “即使想到这个层面上了,你仍要效忠上光么?”孟哲罗不动声色。

    “是。”师雍承认。

    “为什么?”

    “因为目前唯一能够担负起晋国内外重责的人,就是世子。晋国需要世子带领,度过这艰难时日,从战后灾后的败相中恢复。那是先君的

    愿望,也是世子的抱负。”

    “身世,不重要了?”

    “重要。然而,那与世子的选择无关,更与我的选择无关。”

    孟哲罗在清冷的空气中呼出淡淡的烟:“你留意到一些考验和危险了吗?”

    “我明白。”师雍道,“我认定世子。并且,这不是冲动的想法。”

    孟哲罗颊上闪过寂寞。

    “我走。我即刻出。”他爽快地答应,“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会走一条通往绝境的路。你有这样的觉悟,表示你足够信任上光,信

    任他能凭借自己的力量,避免危险,达成目的。我没牵挂了。”

    师雍品味着他的言语:“大巫,您其实,一直在等‘离开’这两个字对不对?”

    孟哲罗反问:“对?不对?有什么关系?走,是肯定的。”

    “要不,您等着与世子告别后登程比较好”他的干脆,让师雍又几分不忍。

    孟哲罗做个深呼吸:“我本就说过征徐毕了即回戎境,不能继续牵扯于此。目前的他,最好不带任何顾虑地放手干他要干的事,我不

    愿成为他的累赘。”

    师雍低头:“大巫,对不住了。”

    “命是天定的,会分离终会分离,会再见终会再见。你对他讲,阳纡湖畔,永远有属于他的地方”孟哲罗拂袖,拨开雨幕,扬长

    而往

    镐京。司寇宅邸。

    “走了?”

    明姬夫人靠着廊柱,无力地询问坐在屋檐下的丈夫。

    “啊,走了。”吕侯应声,“你病还没好,别出来吹风了。”

    明姬夫人昂起头,失神地瞧着细密的雨线将天地织成灰蒙蒙的一片:“他怎么说?”

    吕侯替妻子披上衣服:“那孩子很倔。年轻人都是这样。一时要死要活,过个一年半载的,大概也就淡了”

    “或许。”明姬夫人低低地说,“我收拾得差不多了。”

    “雨好像最迟明天就会小下来。”吕侯凝望妻子憔悴的面容。

    “是你的心血呢。你不再考虑下么?”明姬夫人握着丈夫的手,“十余年的累积哪”

    吕侯哼道:“作为交换条件,我承诺的沉默已然做到。至于我另用其它办法表明我的心境,谁也管不着了!别挂虑我,那些东西,比

    起我们的风儿,不值一提!”

    “风儿!”明姬夫人泣不成声,“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出生时脐带在她脖上绕了三圈,所有人都以为她活不得了,可她活了;她七

    岁前总是爱高烧,动不动就晕倒,所有人又以为她活不得了,可她还是活了我们操了多少心,那么不容易地才养大她”

    吕侯一同垂泪:“这个孩子,小时候生病吃再苦的药汤都不皱眉,只要给她讲讲故事,就欢喜得不得了。记得她六岁时,站在屋外听颖叔

    诵刑,只一遍就清清楚楚地学说起来了”

    两夫妇正沉浸在愉快又痛苦的回忆中,有人沿着庭院的回廊匆匆跑来。

    “颖叔,你都安排好了?”吕侯认出来人。那是他的得力助手,也是他的心腹属下——司刑颖叔,同时也是眼见临风从婴孩长成少女的长

    辈。

    颖叔点头:“好了。”

    “举火吧。”吕侯说。

    颖叔接令,却又踟蹰:“出入王都的路,是否还在堵塞?雨还很大是不是改到明天?”

    “由于晋世子的疏通,道路没问题了。雨是很大,不过火焰会更高”吕侯意味深长地盯着颖叔,“既然要对抗”

    “是!”颖叔起身,去执行命令。

    吕侯叫住他:“车马我布置在东门外,你办完事了,可追上来。”

    “嗯。”颖叔辑。

    穆王二十年正月。既死霸日。

    镐京生了一场奇异的火灾。

    艳丽的火光在漆黑的雨夜闪耀,烧红了镐京的半个天空,骄傲而张扬地宣示着破坏的威力。

    起火的地方是司寇宅邸储存刑书的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