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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长,有些烫。”临睡前,他曾感到哥哥散放着异样的热息,于是摸了摸哥哥的额头。

    他的哥哥轻轻地爱怜地说:“是你这傻孩子,冒雨跑这么远到这来,受了寒气,把自己冻得太冷了。盖严实点儿。”

    “哦。”他无比信服,放心地阖上眼帘,沉入梦乡。

    凝视着弟弟的睡容,上光忽然现这个小不点儿确实长大了。

    真奇怪,一个孩子的长大,总在不停地吓人一跳:当他两、三岁时,你会吓一跳,拼命琢磨他是否是不久前那个裹在小小襁褓

    内的婴儿;当他六、七岁时,你又会吓一跳,拼命怀疑眼前满地跑的孩子是否当初刚学会走路唱歌的奶娃;当他一下到了快十三岁

    ,呵,你更会吓一跳,陡地察觉自己刚告别的青涩少年时代原来不曾走远,它悄悄转了个弯,依旧回到了自己近前

    如此的思量,仿佛更像出自父亲而非兄长了

    上光自嘲地扬起唇角。

    “父亲”。

    服人开始呓语。

    这个词像一条带火的铜链,迅地从上光心头割过。初时不疼,瞬间后灼痛万分。

    如今,他只有兄弟,再无父亲。

    他有过的父亲,亦曾想放弃他这个儿子

    服人眼角渗出泪珠。

    “父亲母亲兄长”

    上光一震。

    在你的梦里,我们一家人团聚了吗,服人?

    你的梦是完整的,现实的裂隙没有将它破坏,你会永远记得我们是一家人

    而我,必须得守护你的梦,照亮你前方的道路,是不是呢,我亲爱的弟弟?

    可我前方的道路,谁来为我指引?

    “别被走夜路吓倒,我为你点上松明,伴随在你左右,你来不及消灭那些等着伤害你的野兽时,我用我的弓箭送它们去黄泉。

    ”

    誓要守护我的那个人,不教我堕入黑暗的那个人她在哪里

    他静静地躺着,恐慌与悲伤交织的潮流,一浪一浪冲击着他。

    最后,他笑了

    “既然各路师氏均已就位”穆天子的目光特意从上光、熊渠身上掠过,又扫视一遍满帐文武,诸国公侯,“你们说说,徐

    夷如何灭,何时灭吧。”

    三支主力军的统帅——先路军晋世子上光、中路军鲁世子擢与后路军宋公子熙都保持缄默。

    副总帅卫伯景昭跽坐而答:“小臣以为,当以重兵压境胡国,进行围歼。徐人号称三十六国联盟,头目混杂,必定内讧苦多,

    或战或守,只要我军坚持,用不了多久,一定会败在我军困顿之下。”

    鲁世子擢道:“徐人祖辈居于此地,我们才是远来之军,两相比较,我军一刻也多耗不得的,遑论‘用不了多久’。”

    尽管这个人品行值得商榷,这次的反对倒是提得中肯。

    周天子直辖的军队主力宗周六师、成周八师以及殷八师,组成者绝大多数为中原子弟;勤王的各国从晋至宋,从齐到鲁,与徐

    人所处地理全不相同,所领士兵们同样皆不习南方水土,也不惯徐人所擅水战。周联军征徐以来接连因此吃亏,再加天灾近日虽因

    降雨而略有缓和,重建家园,成为很多周人目前最想做的事。

    是故,周军人人思归,也算个公开的秘密了。如此士气的军队,还要与作为地主的徐人持续对峙,没人可以保证结局是乐观的

    。

    “不进,难道反要退么?”景昭闻得鲁世子擢反对,自然是不服的,立即抗声辩驳。他是个猛直之人,一心要立功兼为姨父晋

    侯报仇,岂容素来存有过节的鲁世子搞破坏。

    他俩开了先河,其他的将领谋臣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等到大家议论得差不多到气氛了,穆天子似乎无意间问了一句:“上光,你看呢?”

    “呢”字一出口,全场忽然肃静。谁都清楚重头戏来啦。

    卫伯提倡围歼,先前的楚公孙提倡奇袭,眼下这位年纪轻轻却战功赫赫的晋世子,他要站在哪边呢?

    上光木然道:“小臣赞同卫伯。”

    穆天子与熊渠的脸上,都滑过一丝失望。

    “大军应继续东行逼迫徐人,递交战书,约作一战,围而”他接着说。

    “围而歼之?”鲁世子擢抢白,“你只不过重复了一遍卫伯的话。”

    上光不怒不躁:“围而不歼。”

    鲁世子擢一呆:“你这是何意图?”

    “自有意图。”上光冷冷回答,“小臣观览地形,胡国之西,我军以东,有一狼山,山形险峻,颇可一用。”

    熊渠双眼一亮。

    上光站起来:“徐王此人,鹰视虎行,老谋深算,接战书后必定集合众夷,相机迎战,破他并非易事;而其子多次代父出战,

    手中掌握兵权,性情急躁,可以引诱,助成大事。天子请遣哪位师氏正面与其交锋,不求胜,只求疲。”

    “啊。”宋公子熙情不自禁出声道,“是要造成我军不堪久战,军马劳累的假象么?”

    此君脑子倒极灵活。

    景昭听至这里,受到提醒,使劲一拍大腿:“我明白了!我们能摸着自己的劣势是怕时间拖长,徐人也能摸着,所以我们就故

    意顺他们的揣度,表现出疲态?然后然后狼山?”

    上光不加解释。

    景昭琢磨了一会儿:“险峻的话,做伏击的地点最合适哦!莫非是引他们到狼山,作最后的伏击,一击取胜?!”

    上光颔:“是。”

    熊渠合掌曰:“晋世子果然不负天子望也。”

    他这么一说,就连景昭,都免不了面皮上露出尴尬之色。

    “征伐乃是靠的群策群力,个人能有何作为。”上光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你我皆为天子所驱驰,但求各不负望罢了。”

    穆天子嘴角含笑:“很好。你们,听我任命吧”

    “呵!”走出大帐,鲁世子擢立在上光附近,不无讥讽地道,“天子期待的人,就是不同于我们这些资质愚钝的人哩!啊呀,

    又被分到与楚公孙共同扼守狼山,拿大功仅仅是掰着指头等日子而已了!”

    景昭扭头来拉上光:“别理他。你回来得真险,约定差点逾期。”

    他凑近上光:“临风可好?她兄长吕世子朱还得归国镇守,托我问你。”

    “还好。”上光吐出两字。

    景昭有点不满意这答案,转念考虑到上光重孝在身,加之在军中战前,确实不便相语私事,只得作罢。

    “你放心,我一定把徐王给你赶到狼山去!”他鼓励上光。

    上光出乎意料地道:“我不去狼山,我和你一起诱敌。”

    景昭大惊:“那是天子任命!”

    “又如何?”上光面无表情,“只要胜了,任命不任命,又如何?”

    景昭眨好好几下眼睛,确信自己眼前的凿实是上光:“你不去狼山,谁去呢?”

    “楚公孙,还有服人。”上光说。

    “兄长唤我何事?”服人坐到上光对面,带着崇敬,仰视哥哥。

    上光端详着他:“服人,你多大了?”

    “咦————?”服人怪道,“过了新正就满十三,兄长忘了?”

    上光摇头:“我没忘,我是提醒你,要你别忘记。你敢上阵杀敌吗?”

    服人不语。

    上光正色:“你必须敢。你是晋国公子。晋国因何开国?正是为的逐戎攘夷。身为晋侯子孙,自当时刻谨记。”

    服人振袖叩:“是!”

    兄长难得的严厉,绝对是有理由的,绝对是为他好的!他深信不疑。

    突然,他觉着自己脖子里一凉。

    “这是我十四岁时,第一次独力杀死狼,取狼牙做成的金圈。”上光整理着弟弟的衣领,将昔日戎塔温戴在自己颈项的狼牙

    金圈为服人戴上,“你在比我当初还小一岁的年纪,可你双足已涉及流血之地,那么,就勇敢起来,亲眼见一见血腥吧。”

    服人呜咽起来:“兄长,我有些怕。”

    “怕亦无用。”上光抚摩着他的头顶,“你要相信,但凡我一息尚存,就绝对会保护你!服人啊,我也愿你一生无愁无烦,但

    父亲没了,只剩我们兄弟两个,既要护国奉宗,还要服劳王事,何其艰难!如果我有疏失,有意外,你与母亲怎么安生?所以,即

    使对你来说有千般畏惧,万般不堪,你也得咬牙克服。你得学会保护自己,学会战胜敌人这一次,你和楚公孙一起去狼山,准

    备伏击徐人。”

    服人趴到上光臂弯,强忍悲苦:“兄长,我听你的!”

    上光揽他在胸前:“我会命良宵、元和师雍都陪着你。你依我的计策行事,有变时,跟着师雍他们走!另外,你上阵这件

    事,别对卫伯以外的人提起!切记!”

    服人毕竟忍不住泪流满面:“兄长!”

    “若这是你最牵挂的,我便来帮他!”孟哲罗闯进来,“你别说那些跟遗言没两样的话”

    上光示意侍从把服人带出去。

    孟哲罗凝望外甥:“我说过,你可以怨恨我。是我,起先劝你丢下身世,勿作计较;其后,我自己却没能做到不计较,给你带

    来伤害;我更未曾替你挡开别人的伤害,我这个舅父,无能至甚!就算如此,我依旧不许你轻忽自己性命!”

    “并非轻忽,我是要放手一搏。”上光道。

    “好!”孟哲罗拍手,小易进来,献上一张模样奇怪的弓,“你看,这是我改制过的弓,横于手臂,可射六十余步,虽无竖弓

    射程远,却精准许多。麟谷伏击,弓箭是必备武器,我已命人日夜赶制,以此交给你的弟弟,助他打赢头一仗!”

    “舅父”上光喃喃。

    孟哲罗凄楚万分:“这场战争结束,我马上离开。”

    上光抓住孟哲罗空荡荡的左袖:“舅父,您父亲砍断您胳膊时,您恨他么?”

    “不。”孟哲罗愣了愣。

    “不错。”上光松了手,“您明白您父亲的心,正像我明白您的心。我的命运,是我自己的,您不该背负它。”

    孟哲罗盯着他。

    上光起立徘徊:“我也会学舅父,努力活下去。”

    孟哲罗仿佛一下得到松弛,跌坐到毡上:“当真?!”

    “当真。”

    孟哲罗叹一口气,痛痛快快地流起泪来了

    却说服人为小易带至另一帐中,想起上光的叮嘱,不禁哀伤不安,于是摒退侍从,自思如何面对平生初阵。

    “晋公子。”他正想得入神,鲁世子擢笑嘻嘻地走进帐来,“大喜,大喜。”

    服人起身迎接:“鲁世子指的什么?”

    鲁世子擢自胸前取出一只锦袋,换了严肃的表情道:“天子有命,要你为大周建一桩功勋。”

    服人不解:“这”

    “一点都不难。”鲁世子擢挨近他,附到他耳畔,“将袋里的东西,放进楚公孙的饮食中。晋公子不是与楚公孙很要好嘛?常常见你们一处呢。”

    服人瞪着锦袋,不曾料及有这么个重任等着自己,怔忡半晌:“下毒?为何要害楚公孙?”

    鲁世子擢道:“你兄长不曾向你说起昭王胶舟之恨?那是我大周的耻辱!今日是借你为大周雪耻,你千万得办妥当。药是慢药

    ,得过个十天半月才死得了,楚人怪不到你的。”

    服人啮住嘴唇,左思右想:“我不能答应!”

    鲁世子擢诧异:“你不从天子命令?”

    “不是不从,是无法相从。”服人说,“楚公孙是来助我们攻徐的,怎可在这时刻暗害他?何况我父兄向来教导,君子行事,

    必行出有礼,行出有名。现在,天子并无对我进行当面授意,这是不礼;无故擅杀楚公孙,这是不名。因此,我不能答应。”

    鲁世子擢嘲弄他:“你年纪小小,倒十分迂腐。这种事情哪能光明行动?楚公孙多智诡辩,将来嗣位楚子,万一有不臣念头,

    会是大周祸患。你快接了,下手。”

    服人遭他数落,又兼逼迫,却只坚持不依。

    “鲁世子,您请另寻合适人选。”师雍并着公孙良宵、大夫元一同出现,“我家公子恐怕担不起这重责。再者,我晋国国君新

    丧,世子即为国主,欲借我家公子,至少得先禀明世子。”

    鲁世子擢待要作脾气,无奈良宵与元皆虎视眈眈,便讪讪道:“尔等居然抗命,我去奏启天子!”

    言讫,拔脚开溜了。

    服人感激而担忧地瞧着兄长的三智囊:“我我没做错吧?”

    师雍朝他声音的方向一笑:“公子做得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