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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拉锯战周军的奇袭获得了胜利。聃地夺下了。

    但他找不到上光。

    有侍从指着不远处河岸一块鹰嘴样的岩石:“晋世子!”

    景昭认了一认,不是上光是谁!一人一马隐没在雾气里,快和黄昏融成一片了。

    他摒退侍从,独个儿走过去。

    “那是什么颜色?”他脚步正要迈上岩石,上光莫名其妙地发问。

    “嗯?”景昭不解,循着他视线眺望河对岸。对岸是他们的本营,大团灰蒙蒙营帐的上空,飘扬着一面黑色的旗帜,“那旗?黑色。”

    “有字吗?有图吗?”

    “没。”

    话一出口,他险些想把舌头吞下去。纯黑无纹的旗帜,是丧事的象征。他一下醒悟到了他们战斗期间发生的变故。

    上光默默地立了许久。

    景昭陪在他一旁。

    “他的伤,正好在旧伤部位。”上光摩挲着飞骊的脖子,“他故意遮着,还想隐瞒呢。”

    景昭张了张嘴。

    “父亲是独一无二的。”隔了一会儿,上光宛如孩童般固执而甜蜜地道。

    “听我一句。”景昭咽口唾沫,狠狠心,“别耍性子了!徐人害了晋侯,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你杀也杀了,闹也闹了,事已至此,目

    前你首要任务是琢磨你接下来要走的路!呐,回去吧!”

    上光的衣袂晚风中翻飞若蝶。

    景昭怎么说依然有些不忍,口气转缓:“上光?”

    上光凝睇那一江秋水。

    路?

    我还有路可走吗?

    我只有那一条路

    风儿,你承诺过我,要与我同行。我需要你,我非常需要你

    风儿,救救我

    波浪不疾不徐地吟颂宿命的诗篇,卷着他的心声,流往伊人所在的远方

    邹城。

    一座古老的城。

    夏禹时代,它属于九州之一的徐州;到了西周,几经变更,它成为鲁国附地。它最辉煌的时刻是在数百年后,孕育了儒家的二圣——孔子

    与孟子。但现在,它只是静静躺在曲阜以北,沂山以西,等待一段故事的发生

    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吗?

    依山修建的鲁国行宫中,仆役们穿梭往来,忙成一片,为着即将举办的祭祀奔波。

    这是一场相当重要的祭祀。它的名字叫雩祭。

    雩祭,顾名思义,是专门用于求雨的祭祀。有资格进行雩祭的,普天之下,惟有嫡宗周王室。可鲁国乃当初辅助成王有功的周公旦封邑,

    为了嘉奖周公,也为了使鲁国变成诸国守礼的楷模,天子将雩祭作为一项特权,赐予了鲁国。此后若逢干旱年成,鲁国有权根据情况,择定吉

    期祭祀神灵,祈求甘霖降世。

    当前正是最需要雩祭的时候。

    旱灾肆虐周境已一年有余,自北往南,从东到西,处处都是干涸的水源与贫瘠的土地;与旱魃差不多比肩而至的瘟神也开始游戏人间,随

    心所欲地在人群中走出一条条白骨之路。

    谁来救救我们呢?

    受着饥荒、病痛双重折磨的民众退到了绝望的边缘。

    与此同时,他们的太阳——天子却在西方目不可及的地方逍遥快活,耳里是昆仑丘上动人的歌声,而不是他们的哀号;眼里是积羽海畔如

    画的丽景,而不是他们的挣扎。

    天子的漠视导致诸侯纷纷仿效。春天,他们依旧出游行猎;夏天,他们依旧取冰纳凉;秋天,他们依旧欢宴戏耍;冬天,他们依旧围火饮

    唱贵族是与疾苦无缘的族群,他们不需要担忧。

    所以,到底谁来救救我们呢?

    民众的呼声如同巨石投入深渊,没有回声,没有反响。

    忽然有一天,他们听闻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淮水流域的徐王,扛起了仁义的大旗,在各个诸侯谁也不愿意出头的时刻,勇敢地向怠慢

    了自己子民的天子挑战!据说他是疏通河渠时掘出了上天给予的红色弓箭后领悟到所肩负使命的;其后他被淮水三十六国共推为结盟首领!也

    许他才是真正顺应天意的天下新主?

    由周地流向徐地的人越来越多,徐王迈向周天子宝座的脚步越来越快。

    考验周王朝的问题来了。

    百姓的死亡不见得能引起轩然大波。他们只是周王朝这棵大树上的叶片,叶片的凋零影响不了主干周王室与枝条各诸侯的存在,况且旧的

    叶片掉落,新的叶片会更多地产生。但叶片们若想长到另一棵树上去,便值得享受太平日久的大人们提高警惕了。

    意识到这一点才匆匆回周的穆天子,思虑再三,遵循“国之大事,惟祀与戎”的铁则,一方面亲征徐子,一方面下令鲁国雩祭。

    战争,使周人为国而战,以族属为荣,能够唤醒他们的自尊;祭祀,使周人为己而祭,以神灵为佑,则能唤醒周人的自信。如此外剿内拯

    ,不愁徐乱不灭,天下不稳。

    是故,祭祀的殊荣与重担,一同压给了鲁国。

    几番占卜之后,确定祭祀的吉位为邻近曲阜的邹城,吉日则为九月下旬既望。

    站在行宫内最高的楼台上,凭栏当风,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呢

    丹姜注视着脚下的一切,神思翩飞。

    每处宫城都会修筑一座高台。有人说,那是为了体现尊者至高无上的地位,也有人说那是为了离天神更近,还有人说其实他们都错了

    。高台的作用,在于隔离。它向台上的人展现他正在操纵的格局,指引他可以怎么去操纵;而向台下的人展现的,仅仅是深远莫测与遥不可及

    。

    现在她操纵的,是什么呢?

    公公鲁国君沸沉疴不起,丈夫鲁世子擢去了征徐前阵,满朝臣属自然而然以这位未来君夫人马首是瞻,权柄顺利地倾斜到她的手中。被寄

    予厚望的她,将亲自主持雩祭。

    是的,她终于有了力量和机遇摆布出一个她要的结局

    她扬一扬眉,发现苇巫,不,应该是仓衡鹿沿着阶梯艰难地攀登。

    “有事吗,衡鹿?”她头也不回地说,“没事的话,一起看看这流云中有无下雨的征象。”

    仓衡鹿望着她:“公主,求您放了小臣的义父您把他关起来了”

    丹姜不动声色:“他惹了不小的祸。他在陈国太庙撒疯,使我颜面尽失,难道不该惩罚么?”

    “公主既知小臣义父癫痴,为何不原谅他?”仓衡鹿迟疑片刻道,“他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丹姜转过身,仔细瞧着仓衡鹿,半晌认真地一字一句说:“够了,衡鹿。你以为你懂得你在做什么?衡鹿,你不记得你于九琼台对我

    立下的誓言?‘如果那是你的愿望’,你当时说得那么坚定,才过去了多久?你就要背叛?”

    仓衡鹿转移开视线:“誓言,小臣一日未忘。不过”

    “不过,一旦涉及可爱的吕侯公主,任何誓言都是无效的。对不对?”丹姜打断他,“吕侯公主,她是怎么迷住你们的?晋世子、宋世子

    、卫伯他们心甘情愿地围绕她左右,不惜背负世间讥评,真够滑稽。啊,衡鹿,你愚蠢到这个地步了?你要用你那卑微的身份,同那三位

    竞争?”

    “不!”仓衡鹿一口否认,“不是!”

    丹姜嘲弄地哼了一声:“承认吧,衡鹿。你爱上她了。”

    仓衡鹿决绝道:“小臣没有!小臣一直、一直”

    “人心是瞬息万变的。”丹姜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你向来以聪慧受我母亲的青眼,可实际上你单纯得像个孩子,竟然连这个道理都不明

    白。就拿你义父为例,我会傻到相信他癫痴?自从你离了晋国队伍,你的义父便发现我派去跟踪的使者。他可曾向你透露一些半许?他私下与

    我的使者联络着,直到你决定背我而去不管那人离你多近,和你多亲,你始终预测不了他的心底究竟摆你在何等的位置。”

    仓衡鹿惊讶地睁大眼睛,俄顷他点一点头:“对呵,公主那么准确地等在小臣会经过的路上,小臣早该料到有此内情的。”

    丹姜以高傲的口吻教训道:“料到又如何?你心里清楚,他是放不下那颗爱护你的心才希冀早日替你求得我的保护。而在你改变主意后,

    他马上随你的愿望,大闹陈国太庙,企图将吕侯公主在我这儿的消息透露给陈公夫妇。真不幸,我能听懂他唱的那首歌。”

    仓衡鹿的神情,慢慢由紧张化作坦然。

    “公主愈像辛夫人了。”他不作辩解,不作反驳。

    “算恭维么?”丹姜一笑,“因为我学会谁也不相信,包括你。爱也罢,恨也罢,人心如风云,恩与仇,亲与敌,原本只有一个字的

    差别。我此身已陷泥潭,承担不起太多率放的喜怒哀乐,能做的除了怀疑,还是怀疑。近来我觉得,这也挺有趣。”

    仓衡鹿沉默着,忧虑地凝视她。

    丹姜眼风一扫:“你在怜悯我?”

    “小臣不敢。”仓衡鹿隔了一会儿回答,随即询问,“公主,选好处置吕侯公主的方法了?”

    “这是你最迫切需要了解的吧?”丹姜唇角绽放一朵美丽的花,“哦,那我得保密。”

    她专注地观察着祭台的施工。应她的要求,由木头搭建的临时祭台坐落在正对行宫中心方场上,堆得很高,几乎与她所在的楼台齐平。

    “精彩的祭祀,得让全天下都看见。”她快活地补充一句。

    仓衡鹿若有所思。

    寺人蹑足上前:“夫人,陈公与夫人相偕前来观礼,车驾已到宫外。”

    丹姜忍不住似的乐将起来,花枝乱颤。

    孟哲罗一面照顾宁族,一面瞟着上光。上光痛苦地深呼吸着。

    宁族顿了一顿:“这时我第二次接到天子命令征讨戎族,我决定派人在我离去后赐死你们母子。”

    上光抬起头:“不!假的!”

    “真的。”宁族格外镇定,“真的。你肯不肯为你的妻子临风做任何事?孩子,你的父亲也曾年轻,也曾痴情。”

    上光哑然。

    宁族浮起一丝苦笑:“我以愚蠢的方式结束了错误。你母亲死了,可你被仲任救下了性命,她说你雪白清秀,是个漂亮的孩子;说你还冲

    她乐她要你成为‘上光’,成为她的儿子”

    “够了!”上光站起来,“这算哪来的真相,这都是谎话!”

    宁族亦无力再讲。

    上光抱着头,像要把刚刚听到的话从那里挤出去。

    “怪我任性,都怪我。”他念着,“我干嘛非要等夺下聃地才回后营?!”

    他一掀帐帘,跑了出去。

    “世子!您不能擅领人马出军营!”远远有人高呼。

    宁族“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他出不了事!”孟哲罗迫他睡下,“我提醒过你,你自愿服下的是一味猛药,它能帮你暂且振奋,代价是你余下的时光加倍缩短。”

    宁族不舍地朝儿子消失的方向伸着手。

    戏已演完,他的生命燃烧殆尽。

    “弟弟,弟弟。”他说。

    孟哲罗传进公子养。

    “开门,迎接!”她甩甩袖子,顾视仓衡鹿,“场面会盛大无比,我不会令他们失望的!你去招待他们,去认识认识你血脉羁绊着的人!

    ”

    “吱呀——”,沉重的城门朝两边开启。

    烈月厌恶而警觉地打量四周。

    “夫人,这么行事妥当吗?”她的丈夫澜戎有点犹豫,低声与她商量,“我们根本确定不了吕侯公主的行踪,却贸然来到这里昨日你

    甚至送了加急书简给晋世子,他正在前营征战,万一消息不实”

    “来都来了,怎么后悔?”烈月执意道,“估计不错的话,丹姜在哪,临风就在哪。齐国的两个公主,貌美心狠,没有干不出的事!必须

    得报知晋世子!”

    澜戎耳根软:“好,好。全部依你,总之夫人作主,我来为你善后。”

    夫妇俩正议论,车前立定一人,款款行礼:“小臣衡鹿名仓,奉命迎接贵客。拜见陈国君、国君夫人。”

    烈月待他抬头,不由失声叫出:“你!”

    澜戎一瞧他相貌,也是心中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