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武侠修真 > 人鱼传说 > 第十五章 幽灵演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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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川轻手轻脚,走到他们身后,两人浓情蜜意犹自不觉。他挈出匕首,在女的后背上轻轻一拍。她吓得尖叫,披衣跳起。狱卒脸色一变,回身探手去摸兵器,早被他抢上刁住手腕,匕首架上脖子。

    那人噤若寒蝉,不敢动弹,白着脸色问道:“你……你想干什么?”

    晴川手下稍稍用力,拉出一道血痕,他低声问道:“那个带面具的瘦高男人去了哪里?”

    他立时说道:“这我可真不知道,那……那人离去时并没有说过……”

    晴川又道:“你再仔细想想。”

    他不得已,只好努力回想。过了会儿,那人说道:“他要去哪里我真是不知道。不过,我刚才仔细想了想,倒记起一件事。那人脸虽被面具遮挡,但我躺倒时曾与他离得很近。一瞥眼间似乎瞧见他帽檐下耳朵的地方微有隆起。我当时心里就猜测……他没准是个羽人。羽人我也见过,都是他那副身材,说话也是那副腔调。他说他要回去,大……大概是想回积羽城吧,没准现在已经出城了。”

    晴川从未见过活着的羽人。从前海中所遇那人是副骷髅,生前什么模样一概不知。他只知道羽人身后生有翅膀,平日不用时便缩做一对小羽翼,附在左右两边耳朵上。传说羽人先祖诞于神人*之后,又有黑翼白羽之分。头上生有黑色翅膀的,身手矫健,擅使弓弩,称做“羽芒”。头上生有白色翅膀的,魔力充沛,天资聪颖,称做“羽灵”。

    羽人头上生有羽翼,这特征确实显眼,难以伪装。晴川暗想那人既然戴着帽子,又这么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模样,多半是个羽人了。羽人与人类向来不睦,屡起争端,大仗小仗打了无数,互有胜败。这人甘冒奇险,定是有什么重要的图谋。

    想到这里,晴川点了点头,说道:“好,你的话有几分可信,我不杀你。”

    听他这么说,那人呼口气。趁他疏神,晴川反手一敲,将他敲晕在地。女的转身想跑,早被他闪身拦住。她连连摇头,哀求道:“你别杀我——”

    晴川笑了笑,说道:“我不杀女人,不过要委屈你和你的情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说着,他将两人衣服拣起,将门反锁。两人赤身露体关在一起,肯定不愿高声呼救。外面许多人忙乱不堪,都吵着要去救火。晴川趁乱溜出,大家只顾要救火,一路之上并没人注意到他。

    他心里暗想:琥珀应该没有大碍,不必挂心。她脱身后一定会召人追赶那逃走的羽族。那人肯定此刻也在急谋脱身。况且他还拿走了珍珠“尚寒”。无论如何,先追到他才是最要紧的。

    计议已定,他返身匆匆向城外行去。

    长夜将逝,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几缕金色朝霞洒在城头。时候尚早,街市冷冷清清,家家关门闭户,路上见不到行人。晴川顺手牵羊,在当铺中偷了一身干净衣服换上。他心说,徒步赶路终归太慢,便在马贩手里买了一匹坐骑。

    晴川一路追下去。天色尚早,出入往来之人疏疏落落。他怕半道上错过,因此脚程故意放慢许多。直到红日东升,那人的行迹依旧全无。他索性下马徒步而行,一面四处查看,一面向人探问。过了会儿,空中只见数人踏剑疾过,朝着南边飞去。想来是剑仙城中得到消息,派人巡视追捕。

    他转念想了一想,那羽人若用翅膀飞行,未免太过显眼,容易被人发现。那人假如不用翅膀,或乘坐骑或乘飞骑的话,没准现在已走出老远。既然如此,不如干脆跟定剑仙城的人,倒省了自己一番麻烦。于是晴川策马扬鞭,一口气顺路疾奔。

    他的坐骑脚程不慢,跟随那些人跑了一段。长空中剑阵忽而一字,忽而之字,队列齐整,一看便是训练有素,远远瞧去,真是好看。那些人放慢速度,渐渐落低,想必是怕看得不清,故意贴近大路。晴川怕他们起疑,拢紧斗篷,将马匹朝边上一带,也勒住缰绳,款步而行。马儿不歇气跑了老半天,有些疲乏。抬眼一望,前方数株光秃秃的桃树掩映,外挑一面青旗,正是坐落于大路旁边的小酒肆。

    晴川见他们降落在地,自己也便下马,抢先走到门前。他将马牵到水槽系好,掀帘直入。没想到里面倒是热闹,八张桌子满了四张,还有些大大小小的木箱行囊,堆在一处。这些客人都埋头吃饭,并不喧哗。看他们的打扮不伦不类,又像客商又像艺人,老少不一。晴川找个角落坐下,要过酒饭,自斟自饮。过得片刻,外面进来四个人,正是方才的四名剑客,个个衣装鲜明。掌柜看他们来头不小,急忙上前招呼。

    这四人落座,其中一人扫他一眼,目似冷电。晴川故意面向墙壁,不去瞧他们。

    一名虬须剑客,压低声音说道:“这小子有些来路不正。我刚才似乎见他一路疾奔,咱们停下时他也停步,还故意抢在前头走进来。”

    另一人说道:“你也太过疑神疑鬼。落剑山下,哪个不要命的敢找咱们的晦气?定是凑巧过路的人罢啦。”

    虬须汉子冷哼一声,翻个白眼,说道:“小心没大错!”

    说完,四人便吃饭喝酒,再不理会他。晴川听他们席间谈论,无非仍是昨天夜里失火的事。说来说去,没什么新鲜,又说到那逃走的人,始终未曾再出现过。不过现在已经派了几拨人马追赶,城中也暗暗有人各处搜捕。

    一名矮小年轻人皱眉说道:“咱们追了这么久,丁点踪影都未发现。我看那人多半已经乔装改扮。”

    另一人点头附和,说道:“这话大有道理,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干等着别人来捉?要这么说来的话,咱们再追下去,也是没用的了。”

    虬须汉子眼珠转了转,低声说道:“倒也并非没用。此话反而提醒了我,你们瞧店里这些人,装束怪异,不知什么来路,若要盘查,该从他们身上查起。”

    他低声嘱咐几句,互相递几个眼色。那些外乡旅人犹自不觉,结帐以后纷纷起身,整理行囊打算上路。晴川冷眼旁观,只见虬须剑客果然起身朝他们走去。

    忽然一个小姑娘自桌后钻出。她手中握着枚色彩鲜艳的陀螺,失手之下,陀螺骨碌碌滚落在地。剑客俯身拾起,以手按住她肩膀。他手劲使得恰到好处,叫那小姑娘挣脱不得,当下和声问道:“小妹妹,你老老实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还给你。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她神色害怕,朝后一缩,结结巴巴说道:“我们是从南边来的……”

    虬须剑客目光一凛,即道:“是从积羽城来的么?你们见过一个瘦高个子,披着大斗篷的人没有?”

    她嘴巴一瘪,几乎就要哭了出来,摇头说道:“没有,没有。你……你捏痛我了!”

    小姑娘这一哭,更显得可怜兮兮。旁人想要上前劝解,虬须剑客两眼一瞪,手中宝剑出鞘寸许。那些人见来者不善,不好轻举妄动。剑客伸手轻轻在她肩头拍了拍,放缓语调,又再问道:“没见过不要紧,我再问你,你们行囊里装的都是什么?”

    她吐字颤抖,泪光闪烁,抽泣道:“耍把戏的木偶。”

    剑客看那些箱子大小不等,有的箱口还挂着锁。他冲手下人打个手势。另两人走上前,抽出宝剑将锁头点落,一一打开翻拣验看,并没什么可疑。小姑娘抹着眼泪,一双大眼睛却不住偷偷去瞧他们。

    两名青年剑客搜查半天,弄得满地狼籍,翻了个七七八八。惟独剩下最后一口油漆斑驳的红色木箱。他们正要打开,忽有一名老者越众拦住,颤巍巍说道:“这里头的东西不能看的。”

    虬须汉子双目一眯,厉声喝道:“为什么不能看?”

    老者慌忙答道:“里头养了只凶恶猛兽,不喜光亮。若是贸然打开,便会发狂伤人,还是不看的好。”

    他越是解释,四名剑客越是起疑。其中一人抓起盖板朝上猛地一提。箱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那人盯着老头问道:“你说不能看,怎么却是空的?”

    话音未落,他脖上发凉,一只黑色大手自后面绕过,缠在颈上。他不由自主朝后便倒,恰好倒在木箱中。箱盖“啪”的合拢,将那人牢牢关在里面。只听他捶打木箱内壁,开口呼救。虬须剑客急忙抢上,一扳之下,箱盖似有千斤,纹丝不动。箱中的人呼救已经变做惨叫。只见那口大木箱咣当咣当震动不止,鲜血自缝隙中喷涌而出。三名剑客目瞪口呆。

    虬须剑客急忙拔剑斩下,哪知虽是木箱,竟坚硬如铁,连道刮痕都未留下。他正要再斩第二剑,背后劲风忽起,有人偷袭而至。剑客低头勾身,朝前冲去。前面那老人冷笑几声,自袖中抖出一枚短刺,翻腕递到。虬须剑客百忙中横剑直削,格开一招。他转过身,这才发现那些卖艺的身上都暗藏兵刃,将自己三人紧紧围住。

    晴川见情形不妙,闪到一边。万万没有想到,强弱之势顿易。那些人围住三名剑客,战做一团。他们出手老练快捷,一看便不是寻常旅人。快斗三两个回合,剑客已给分别逼开,互相之间不能照应。似乎对方想要逐个击破。

    虬须汉子武艺最为精强。他料到今天碰上了厉害对手,不能善了,口中打个呼哨。这暗号原本是叫同伴寻机先行退走,速叫附近其他援兵赶来。哪想对方也是一样警惕,三人抢到门口,死死堵住去路。

    这么一来,另外两人心中更加着急,使剑时不由有了破绽。店内掌柜与伙计既心疼砸坏的桌椅,又想保命要紧,立刻缩起脖子朝后门悄悄挪去。那老头子斜眼瞥见,纵身窜上,手中兵器连刺数下,他们尸身栽倒在地。这些人如此肆无忌惮的杀人,显然是打定主意要灭口。

    一名年轻剑客心中发虚,略微走神,手下不免迟慢。趁此空隙,两人夹攻而上,一刺左肩,一刺后心。他急忙招架,剑尖来不及圈转,后心发凉,白刃贯胸而过。另一个见这惨景难免慌乱疏神,长剑疾抖,强攻三式,返身就跑。刚跑出几步,便被人刺中脚踝,摔跌在地,补上一下,当场毙命。

    虬须剑客见四人已去其三,只剩下自己独力支撑,迟早都要落败。他剑尖一点,大开大阖,连划直划,将周遭的人逼退几步。晴川心念疾转,这人要是死了,那些人必定就要转头对付自己。他拔出“雪鸦”贴墙而立,一来动手时大家都没留意他,二来又是故意站在角落阴影中,并不显眼。

    虬须剑客虚晃几下,立时向门外掠去。店中本来就很狭窄,身法转动间不够灵活,背后露出空门。趁这空挡,寒芒闪烁,劲弩破空,连续五支短箭向他背心射到。晴川匕首脱手而出,将短箭打落在地。这下变故来得突然,站在身旁的小姑娘忍不住惊呼。眼看剑客就要破门而出。

    那些人见晴川多管闲事,十分气愤,立刻涌上。他心知一时半刻不能脱身,不进反退,朝后闪避。他让开两招,翻手将刀望上递去。对方急忙将手缩回,即便如此,仍是拉出一道长长血痕。若再慢半分,手腕恐怕就要齐腕而断。他勾住脚边一张木桌,朝前甩过,借机肩头一斜,出手斩伤左边那人大腿。

    晴川这边与人缠斗,剑客手指已触在门上。老头子见追赶不及,将木箱微微一抬。就见有个黑糊糊的东西簌忽而过,如炮弹似的急弹。剑客张大口,咽盒闷响不绝,身躯朝前扑下,至死也没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样厉害。

    晴川虽然这边与人交手,可那边的情形尽收眼底。纵然他眼神再好,竟连那生灵轮廓都瞧不分明。连续两人都是一招没交就伤了性命,死得更加离奇古怪。他生怕怪物再次出击,眼神不敢离开那口诡异的木箱。

    数招一过,包围渐渐收拢。他心中盘算片刻,觉得还是冒险突围的好。背后白刃斜削,他纵上木桌,顷刻间,桌腿被砍塌向一边。晴川足尖点在桌边,如走钢丝,居高临下。他手中刀光快得耀目,或格或点或引或牵,将敌人兵器急速荡开。借着闪眼的功夫,上墙借力,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左臂搭上横梁。众人都没他这种蹿上跳下的本事,有人大声呼喝,想要上前。晴川臂上使力,荡上屋梁。他眼光一抹,瞧见老头子手已按在木箱之上。

    他冲那人厉喝一声:“别动!”

    老人不禁一怔。晴川摸出囊中曲尺,眨眼之间化做弓箭。他连射两箭,轰轰两下,那老头子手指差点被生生炸断,抱头扑倒。这如爆竹似的火箭,将木桌木椅掀翻在地,碎片四散激射。众人没想到他身上还带有火器,不敢缨其锋芒,都忙找东西遮挡隐蔽。

    晴川见这方法奏效,将弓一张,朝头上屋顶射了一箭,开出个窟窿。他自窟窿钻出,随手揭起几块瓦片,朝下胡乱掷落,眼见无人追赶,这才稍微放心。正当起身,想要找路逃走时,猛然肋下一痛,中了一支弩箭。原来,屋内众人怕他高处射箭伤人,不敢追赶,皇急当中拿起弓弩乱放几箭。无巧不巧,正有一箭竟中了目标。

    他暗骂自己太过大意,忍痛滑下房来,踉踉跄跄爬上马背。这时已有数人破门而出,口中喊着:“别叫他跑了——”

    晴川在马屁股后尽力一抽,坐骑吃痛,狂奔而去。

    这件怪事可当真是邪门到家。怎么半路上会杀出这么一票来路不明的人物?他们行事诡秘,胆子也未免大得有些离谱。强盗不像强盗,贼不像贼,至于流浪艺人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招牌而已。

    晴川忍不住骂自己许久不做刺客,反应都迟慢了。肋下伤处,剧痛一阵一阵,叫人头晕。更为糟糕的是,鲜血滴在路上,分明就是给人指路。他拗下半截断箭扔在道旁,暂且以衣襟塞住伤口。跑到一条三岔路口,他滚下马鞍,将马赶到小路上,自己则下到路边,穿过灌木朝野地中走去。

    晴川跌跌撞撞,越过一丛荆棘,走了不知有多远,只觉四下渺无人烟。他找了个枝叶繁茂较为隐蔽处蹲下,胸口仿佛要炸开一般,喘息不已。这里既暗又冷,倒是不太容易被找到。不过以那些人的手段看来,他们定然不会放弃追赶。

    他侧身躺倒,想让脑子转上两下,可是思绪混乱不堪,无数念头纷纷扰扰。许久听不到附近有什么动静,他索性闭上双眼小寐起来。

    过了许久,晴川耳畔仿佛听到人声。他隐在树后,偷眼朝外瞧,果然正是那些人摸索过来。他们商议一阵,分做几对,如同撒网一样,在附近搜寻。这些人自北向南,不用多少工夫便能要找到这里。晴川便想起身,哪知一挣之下险些摔倒。他心念急转:要打是肯定打不过,要跑多半是跑不了,只好伺机待变。他目光一扫,背后有丛茂密灌木,恰能容人钻入,于是灵机一动,将自己靴子脱下,倒放在灌木丛边。乍看上去,仿佛有人藏在其中。

    那些人将刀剑轻轻削过齐膝深的野草,渐行渐近,晴川躲在暗处,屏住呼吸。却见小姑娘猫着腰,侧头细听。听了会儿,她绕过几株枯树,俯身见到那双靴子。这小女孩先是一惊,继而张口欲呼。晴川自背后抢上,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说道:“你别叫嚷!”

    她吓得呆住,口里呜呜两声。晴川一手揪着她,一手持刀抵住脖子,小心翼翼朝后退却。小姑娘忍不住微微发抖,似乎十分害怕。晴川心中好奇,他们怎么就敢叫这丫头在没人陪伴时,到处乱跑?

    正想到这里,那女孩突然张口便咬,晴川始料未及,手掌一松,她立刻大声叫喊。其他人听到呼救,纷纷赶到。晴川不禁发烦,将她拦腰一抱,举在空中,喝道:“谁要过来,我先杀了她——”

    他们果然止步,不敢近前。晴川略微定一定神,慢慢后退,口中说道:“你们全都退后,不许有人追赶。”

    那些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目光盯住众人,却猛地听到怀中女孩子柔声说道:“喂,快把我放下来。”

    她说这话时声调平和,语音悦耳动听,甚至有种难以抵挡的奇怪力量。晴川不由打个冷战,恍惚片刻。只听她接着说道:“我叫你把我放下来,把刀扔掉,合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他也知这话此时说出十分奇怪,暗自警惕。可是身体竟然不听使唤,意志模糊,全身乏力,只有种懒洋洋的感觉,“雪鸦”呛然落地。

    晴川支持不住,摔在地上。他只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走到跟前,原来就是那女孩子。此刻眼中看来,这小姑娘却有双尖锐老成的眼睛。

    他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

    到处一片黑暗。晴川敲了敲箱盖,喊叫一声。过得良久,并没人搭理。

    自他醒来,全身酸麻不已,嘴里一股又苦又腥的味道,像是被人灌过麻药。他静静等了半天,身上的麻痹丁点不见消退。他继而动动手指,虽无法坐起,四肢却勉强还有些知觉。这里四壁低矮狭窄,简直就像又进了次棺材。木板轻晃,吱呀吱呀响个不停,时有马蹄得得哒哒声,仿佛正在行路。

    他吸了口气,右手摸到伤口,已经包裹妥当,并没大碍。晴川觉得,双肩、手肘、膝盖、手腕关节处隐隐做痛,如针刺一样。他抬起手指,慢慢向关节上摸去。不摸还好,一摸之下惊骇异常。这些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被人穿上了细长柔韧的丝线,难怪全身上下都使不出力气。他虽然之前见过无数怪事,经过许多阵仗,但被人从骨内穿丝未免也太匪夷所思。

    晴川忍无可忍,骂了一句脏话。这次,头顶盖板掀开,有人赏他一巴掌。他正想开口询问,箱盖却已合拢。他蜷在箱内走了很久,时而上坡,时而下坡,道路时而蜿蜒,时而崎岖。直至到了晚间,太阳落山,天色变暗,这才有人扶他坐起。

    晴川左右望去,大车中堆满杂物,还有许多大小不等的箱子,都以绳索捆好。那些马车围坐一圈,露宿郊外,中间生火,埋锅做饭。过了会儿,香味顺风飘来,他不禁觉得腹内饥饿。那些人走来走去,谁也不向他看上一眼,好像丝毫不担心他会逃走。

    远处一个人影走近,定睛看时,却是那小姑娘。她往箱边蹲下,双手托腮,不发一言。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是满肚子狐疑。她拿手指了指自己,说道:“我叫云望,你身上丝线是我穿的。我们上个月时,有具傀儡损坏不能用了。你的个头高矮跟它差不多,只好暂时凑合一下。”

    晴川不禁皱眉说道:“你要拿我当傀儡?”

    小姑娘眼中闪过一丝狡侩,点头说道:“你不乐意也没办法。我们要排的剧目十分特别,只有用真人来演才逼真有趣。”

    听她这话,说得倒像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晴川盯着她,瞧她说的实在不像假话。照这么说,一时半刻还真难以脱身。那么自己要追赶的人却不知到了哪里。他心里不由得一阵灰心。

    她顿了一顿,说道:“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你行囊里那张弓是从哪儿来的?”

    晴川见她问得蹊跷,心念一动,说道:“我从前在无极海畔时,自一个过路铁匠那里偷来的。那人除了打铁,也贩刀剑。”

    她神色失望,喃喃说道:“这么说来,究竟来历如何,你还是不知道了。”

    说完,她起身向外走,晴川叫住她,问道:“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放我走?”

    她微微一笑,答道:“不知道,总之你有的等了。”

    这些名为流浪艺人的傀儡师,行踪神秘。他们一路向南,走走停停。走时可以连续三天三夜赶路不休息,停下来时又能停个五天十天。虽说风尘仆仆,不过以晴川的眼力看来,这些人起居坐卧很是谨慎,大不像卖艺的人。

    不过自此之后,每次都有人来照应他吃饭喝水,不至于活活饿死。只是手脚仍旧不太听使唤,做些小事则可,要想有所行动是万万不可能的。晴川留心观察,这些人逢到村镇必定会有所停留。他们所演的剧目包罗万象,什么都有。只不过那些都是寻常的木偶,没有见过像自己这样高大的傀儡。他们既擅弹唱,也擅说笑话,演时幽默异常,招得远近大人孩子都要驻足观看。晴川待在车中时,常常听到外面传来轰笑鼓噪声。

    云望闲着无聊时,偶尔会来看看他。他们自上次之后,便不大交谈。晴川直觉里觉得这小姑娘总是怪怪的,那种眼神叫人很不舒服,好像一眼能够把人看穿。她言谈举止,顾盼之间有种淡淡的冷漠,叫人揣测不透。而且,队伍里别的人,见到她是不是敬而远之,便是恭恭敬敬。云望来去行踪,从没有人问过一句,好似当她是个尊贵的长辈一般。

    随着时间推移,伤口渐渐愈合,小姑娘仿佛十分满意。她开始尝试牵拉晴川骨头上的丝线。这些丝线都绑在十只手指上,一旦运动起来就像弹琴一样,手指必须动来动去。晴川还没适应,动起来时既有麻痹,也过于僵直。云望不以为然,说道:“没关系,多用用便会变灵活了。就像新鞋总会磨脚一样。”

    晴川暗想:我可是个人,不是一只鞋子。她若用得顺手的话,想要逃走就更加困难。他趁人不在时,想将丝线弄断,可惜那些细丝不知什么材料做的,韧性十足,根本没法弄断。况且,那些人尽管未曾刻意看守,但要想脱身却是十分困难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云望对弓箭的事格外留神,时时旁敲侧击打听,绕着弯的提问。晴川始终口风严密,在这事上一个字的真话都不说。问来问去问不出什么破绽。小姑娘虽有疑心,却不好再说什么。

    晴川偶然发现一个规律:这些人最近一连几个晚上,都在排新的剧目。即便躺在黑糊糊的箱子里,也听到外面十分热闹。不是有人大声念白,就是有人争论。可惜他身不由己,没法起身看个究竟。

    有一回,他忍不住向云望问道:“你们最近这几天一直都在排演么?”

    小女孩听他一问,即刻摇头回答,“不是排演,已然早就排好了,正是要演给别人看的。也该叫你看看才对。”

    这天,车队停在一处乡间村落。听说有人来演傀儡戏,本地居民扶老携少,纷纷赶到捧场。一时间,台下挤满了人,好不热闹。

    晴川斜靠车壁,自帘缝恰能看到对面高台布景,一举一动。只见台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真正难看。来看戏的人亦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等得很是不耐烦。他见云望侧身立在台下,双手笼在袖中,冷眼望着人丛,面上没一丝表情。

    忽听有个声音,吐字扬声,铃铛连摇三下,伴着开场道白。

    “世上芸芸众生,千姿百态,如朝露蜉蝣,簌忽即逝。各人心中,各有牵念,在你是挚爱,在他是敝履。嗔妄、爱恨、*不过是幛目一叶,世间凡人无从躲避,难免犯下罪行累累。”

    这番念词,古风盎然,音节铿锵有力,意旨颇殊。他听过后不禁深觉有趣。只听那声音接着念道:“人、羽、妖、汐四族各有源起。人族坚忍,羽族轻灵,妖族好武,汐族高傲。那羽族生灵是人神*产下后代,天生皆非嗜血之辈。可他们中却出了一名罪人。此人杀戒大开,手刃无数同族,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关于这件离奇之事,容我向各位一一道来。”

    寥寥数语,已将人胃口吊起。眨眼工夫,三扇屏风直直竖立。屏风之上缤纷灿烂,缀着大大小小许多艳红描金的花朵。背后画着一株苍翠大树,数枝上尚有碧色尖顶的屋宇,煞是美丽动人。一望便知,这是积羽城中,羽人的住处。

    “羽族政治势力犬牙交错,政局更是错综复杂。自来此消彼长,近五十年来,各派互相忌惮,王公显贵如走马一样更换。再也不见从前万众齐心,争相向王上效忠的局面。各人在此动荡危局下,都知朝不保夕,无不在朝野想方设法拉帮结派,希望投靠力量强大的当权之人。这么一来,羽灵长公主,人称水月芙蕖,渐渐崭露头角。倒不是因为她传闻中的美貌,更不是因为她是族内罕见天赋的先知,而是因为她的父兄,权倾天下。”

    只见一名素白衣衫的羽族人偶缓缓升起。她略微俯身,行了一礼,抬起头时,台下观众不禁轰然欢呼。这具傀儡造的几与真人无异,身段苗条柔软,纤腰盈盈一握。金色长发倾泻如瀑,璀璨夺目。容色更是端庄秀丽,明艳动人。微有不足的便是,毕竟还是假人,眼波流转时全无灵动,如同古刹比丘,没有一星人间烟火。

    晴川暗暗称赞,别瞧这些人其貌不扬,玩傀儡戏还真是一把好手。无论台面、道具、服装,都是一等一的好,难以挑出什么毛病。

    顷刻又见数人上场。这些人手持刀剑,杀来杀去,互相指责叫骂,吵嚷不休。那念白接着说道:“长公主芙蕖,父亲少辅是国王宠臣,掌管兵马钱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下结交许多显贵,党羽林立,是羽王当年最为倚重的人。她的兄弟少绩,则是位少年将军,屡屡征战,战绩骄人。有这样的身家背景,加上国王偏爱,虽无血缘之分,仍策封号为‘长公主’。可见那时候,她身世何等显赫。”

    “许多人都对这位羽族公主念念不忘。大家心中想,若能娶她为妻室,无论金山银山,荣华富贵,还是赫赫声名,锦绣前程,都唾手可得。许多人你争我抢,不择手段,想将别人挤走,自己博得佳人垂青。”

    “可惜公主谁也看不上。非但如此,她甚至连那些追求者们的面都不愿一见。她越是这样,反倒越是激起别人的好奇心。其实,芙蕖公主十分苦恼,因为她的父兄另有打算。”

    这时,木偶身边多了两人,都是华服打扮。这两具偶人一个年纪较长,一个英气逼人,正是少辅、少绩。他们低头耳语一阵。只见高台右侧,一名青衣人昂首走了上来。晴川瞧这青衣人,长方脸蛋,五官端正,挑不出什么毛病,也说不出什么好处。只是眉眼之间,似乎有几分阴郁神色。那人走上前来,向大臣和少将军微施一礼,便垂手退到旁边。他不时朝帷幕后的公主看上两眼。

    “这人名叫云隽,当年在羽族王国青年才俊中并不算特别出众。他居官多年未受赏识,人微言轻,虽然有才能,却被埋没在政治派别的权势倾轧当中。少有人知其出生并不寻常。原来,当年赤河原,羽族四国同盟征讨黄昏王朝,一战而胜。自此之后,四国之间往来更加频繁,纷纷互通书信派使遣商,立意共同进退,抵挡人类与妖族。北国一支血统,以女王云杏为首,经过多年之后,其旁支已近没落式微。云隽不幸便是这支血统的后人之一。”

    “没人知道,芙蕖公主的父亲与兄弟为什么如此赏识一文不名的云隽。大家众说纷纭。有人说云隽外表好象很愚钝,实则心思机敏,最擅讨好。想必少辅大人是被他一番花言巧语给迷惑了。也有人说,少辅大人一向机变多智,且对身边人最不信任。他当时在朝野拉帮结派,实在做得太醒目了,引得国王不满。为免国王疑心,故意找个看上去懦弱无能的小子做女婿,以表自己并没打算借着这桩亲事图谋什么。无论怎么说,反正最后云隽交了好运,一路顺顺利利娶了这位美丽富贵的公主。直到新婚之夜,他首次见到芙蕖公主容貌,不禁惊为天人。”

    这时,琴弦拨动数下,音乐舒缓轻柔,如潺潺流水。屏风撤去,换上如绿荫翠叶,尖拱优雅的屋宇。前方小桥流水,如同世外之境。

    “据传,芙蕖对自己的夫婿并没任何爱意。这桩昭告天下的政治婚姻,不过是做给人看。夫妻二人却要假装恩爱,在外人面前做足工夫。可是时候久了,终究露馅。二人从未同房的流言蜚语四处哄传。大家本就对云隽眼红嫉妒,这么一来,更加暗地嘲笑不已,说他不过是只癞蛤蟆,娶得到公主的名分,娶不到她的人。这种伤人言语,作为一个男人,忍得一时,却忍不得一世。加上芙蕖始终对其态度冷若冰霜。这位新郎官先时借酒浇愁,后来竟公然在外拈花惹草,不避嫌疑。”

    “两人不合的传言,起初,少辅大人只当作不知道。可随着时间推移,流言愈传愈盛,再不能坐视不理。这位羽王宠臣暗暗找到云隽居所,本拟将其申斥一通。哪里想到,这位女婿却借着酒意,反而大放阙词。二人争论之间,少辅将他狠狠羞辱了一顿。”

    “之后,他倒很是老实了一段时间。大臣与少将军对此局面十分满意,也就不再追究。只是公主终日以泪洗面。”